“来了!”旁边有人极低地惊呼一声。
人群一阵无声的骚动,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波纹旋即又被更大的无形压力按平。只见几辆蒙着厚厚篷布、沾满泥泞的军用卡车咆哮着,冲破尘土,戛然停在台子侧后方。车门打开,先跳下几个持枪的卫兵,迅速在卡车和台子之间隔开一条通道。紧接着,一个穿着笔挺毛料藏青中山装、头戴深色礼帽的中年男人,在一群身着土黄军装或蓝布长衫的本地官员簇拥下,沉稳地踏上木台。此人身材不高,但行动间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倨傲与刻意收敛的威势,正是省党部特派员——高秉乾。他面容白皙,薄嘴唇紧抿,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圆眼镜,镜片后一双眼睛锐利如鹰,缓缓扫视着台下渺如蝼蚁的人群,目光所及之处,仿佛带着无形的重量,逼得人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武所县的县长周守仁在林兆森的陪同下,几乎是佝偻着腰,一路小跑着趋近高特派员身边。周守仁身材微胖,此刻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堆满了刻意的、甚至有些谄媚的激动和严肃,像是硬按上去的面具。他对着台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高亢语调,声音透过简易铁皮喇叭,带着刺耳的金属刮擦音,嗡嗡地回荡在冰冷的空气里:
“诸位父老乡亲!肃静!今日,是我们武所县划时代的大日子!我们荣幸地迎来了省党部高特派员,莅临我县视察、指导伟大的‘新生活运动’!”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视,似乎在捕捉台下应有的热烈反响——然而只有一片更加死寂的沉默。他略显尴尬,但很快又拔高了音调:“蒋委员长训示,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我们武所,地处闽西,民智未开,陋习积弊甚深!今日之高特派员,正是奉中央之命,携带新生活之新风,来涤荡污秽,廓清寰宇!让我们……热烈欢迎高特派员训示!”他率先用力鼓起掌来,噼啪几声,在空旷的寒风中显得格外突兀和孤独。
台下的士兵和几个站在前排的、穿着体面些的人物,如梦初醒般也跟着拍起手。稀稀落落的掌声,在风中飘散,如同枯叶坠地,很快就被更猛烈的风声吞没。
高秉乾上前一步,并未立刻开口。他再次用那镜片后冰冷的、审视的目光扫过台下。那目光缓慢地移动,如同实质的冰锥,所过之处,人群的头颅便垂得更低。终于,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金石般的冷硬质感,透过喇叭传开:
“同胞们。”三个字,如同三颗冰珠子砸在冻土上。“时代不同了!一个崭新的中国,需要崭新的国民!旧的思想,旧的礼教,旧的生活方式,那些束缚我们民族前进脚步的沉疴痼疾,必须彻底革除!”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要让这冰冷的宣判渗入每个人的心里。
“何为迷信?那些泥塑木雕、虚无缥缈的神佛偶像就是!它们占据着城市宝贵的空间,耗费着民众宝贵的血汗钱,麻痹着民众进取的心智!它们不事生产,只知索求!它们,就是蒙蔽民众双眼、阻碍国家进步的毒瘤!是‘新生活’的绊脚石!”他的声音陡然扬起,尖锐而激昂,如同挥舞的鞭子,“比如——”他猛地抬手,食指如同出鞘的利剑,遥遥指向西城方向,“比如你们武所县城西的三圣庙!一座香火鼎盛、存在了不知多少年的毒瘤!它吸食民脂民膏,散布愚昧思想,阻碍市政建设!今日,本特派员在此宣告!这块地方,必须彻底清理!庙宇,必须拆除!道路,必须拓宽!我们要让新生活的阳光,毫无阻碍地照进武所!要让武所成为新生活运动的模范县!”
话音甫落,他身后的士兵队伍中,领头军官一声暴喝:“立正——”士兵们“唰”地一声,动作整齐划一,枪托顿地,发出沉闷而震撼的“嗵”一声巨响!整个台子似乎都震了一下。
“拆除三圣庙!开辟新生活大道!”军官嘶声吼道,脖颈上青筋毕露。
“拆庙!开道!拆庙!开道!”士兵们齐声应和,吼声如同闷雷滚过人群头顶,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心脏在胸腔里被压得几乎停止跳动。
台下的百姓们,如同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震懵了。短暂的死寂之后,人群深处响起压抑不住的骚动。低低的、带着无尽惶恐和愤怒的议论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又被士兵们凶狠的目光和台上那冰冷的话语死死压住。
“作孽哟……那是三圣庙啊……”
“药王爷……没了庙,往后病了痛了,可怎么办……”
“老槐树……我爷爷小时候就在那树下玩了……”
“天收的……这是要断了咱们武所的根啊……”
这些声音细碎、颤抖,充满了绝望的无力感,像被风吹散的灰烬。傅鉴飞站在人群稍后一些的地方,脸色铁青,嘴唇紧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他身旁的朱师爷,佝偻着背,双手死死拢在破旧的棉袄袖子里,枯瘦的手指关节掐得发白,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冰封的泥地,仿佛要将那地面看穿。站在傅鉴飞另一侧的老王头,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最终也只是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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