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仁堂的常客里,渐渐少了些年轻面孔。但每日清晨,依然有老者拄杖而来,指名要董师傅亲手抓的六味地黄丸;有妇人揣着绣花手帕包好的银角子,来买钟娘子炮制的阿胶膏;还有从四乡八里赶来的乡民,提着鸡鸭或米面,恳请林师娘为疑难杂症开个方子。
这日午后,林蕴之正在为中风偏瘫的朱家太爷行针。银针捻入风池穴时,药铺门外传来急促的拍门声。
“林先生!救命啊!”一个满身泥泞的汉子背着昏迷的男孩冲进来,“我娃从树上摔下来,卫生院说……说没床位了!”
男孩左腿不自然地扭曲着,额角还在渗血。钟嘉桐已捧出药箱,麻利地撕开男孩裤腿。董敬禄见状,立即转身开柜取药。
“当归三钱、血竭五分、乳香没药各两钱……”林蕴之口中念着方子,手下银针稳如磐石。她瞥见汉子腰间的竹篾刀,忽然问:“老哥是篾匠?”
在得到肯定答复后,她转向董敬禄:“取后屋那捆陈年毛竹来。”
当苏青黛闻讯带着卫生院的外科医生赶到时,看见的是这样一幕:男孩断腿已用削制的竹板固定妥帖,钟嘉桐正将捣烂的接骨草敷在伤处。药炉上煎着化瘀的汤药,满室苦香里,林蕴之在账簿上轻轻划下一笔:
“竹夹板一副,诊金药费全免——抵篾匠师傅往后修缮药柜工钱。”
卫生院的年轻医生检查了夹板,推了推眼镜:“处理得很专业。不过,为什么不用石膏?”
林蕴之将晒干的益母草捆扎成束,悬上房梁:“石膏定型虽快,但伤愈后往往关节僵硬。竹板透气,随筋骨生长可调松紧,这是《医宗金鉴》里传承的法子。”
她转身从药柜最底层取出本蓝布面手札,纸页泛黄脆硬:“先祖在道光年间手记的《正骨心要》,里面详述了三十六种夹板用法。医生若有兴趣,可借阅参详。”
月光再次洒满天井时,济仁堂后院飘出酒香。林蕴之启开一坛当归酒,为众人斟上。
“今日多谢二位。”她向苏青黛和年轻医生举碗,“济仁堂不敢说包治百病,但求不负‘济世仁心’四字。”
苏青黛望着碗中澄黄的酒液,忽然落泪:“在厦门医院时,我带人清点过捐赠物资。有箱绷带里夹着张字条,绣着‘宁为玉碎’……”
夜风裹挟着远山的松涛,像无数幽魂在黑暗中叹息。林蕴之将酒碗轻碰对方的:“这世道,能救一个是一个。”
她转首望向街道尽头。南门坡上,卫生院的灯火通明,而济仁堂檐下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曳,投下温暖的、固执的光晕。
武所的冬日,是浸在连绵阴雨里的。
雨水顺着济仁堂的黛瓦淌下,在阶前敲击出单调的韵律。董敬禄站在柜台后,望着街面上零星走过的油纸伞,手中那块黄杨木算盘被摩挲得温润生光。他刚刚核完上月账目——刨去药材成本、店铺开支,结余的银元比往年同期少了三成七。
“师娘。”他朝正在碾药末的林蕴之低声道,“赣州那批茯苓,是不是先赊一半?现钱要留着开春收购本地金银花。”
林蕴之没有停手,石碾与槽底摩擦发出均匀的沙沙声:“阿禄,您看着办。只是茯苓安神,近来失眠惊悸的病人多,断不能缺。”
后堂传来裁剪纱布的声响。钟嘉桐正在制作药囊,她把按古方配制的辟瘟散——苍术、辛夷、薄荷、雄黄等研成的细末,仔细装进素绸小袋。这些药囊将在端午前后分赠乡邻,是济仁堂延续三代的传统。但此刻,她耳边还回响着清晨的对话:
“听说了吗?卫生院从省城运来台爱克斯光机!”卖菜的阿婆比划着,“人往机器前一站,骨头看得清清楚楚!”
“西医治标快,但咱们调理本元……”钟嘉桐当时这样应答,声音却渐渐低下去。她想起世才信中提及的战地医院,那些截肢的伤兵,那些因缺药而溃烂的伤口。
午后的雨势稍歇,药铺里来了位特殊客人。穿长衫的马掌柜是镇上“悦来茶馆”的东家,也是济仁堂二十年的老主顾。今日他却面露难色,食指在柜台上轻叩:
“林先生,实在对不住。家里小子非说卫生院检查免费,昨日带他娘去拍了片子……”他掏出个红纸包推过来,“这是往年备下的药囊钱,您收着。往后……往后可能要多去那边走动了。”
董敬禄笑呵呵地收下红封,另包了包山楂丸塞过去:“给孩子当零嘴。咱们铺子的山楂丸,始终用道地山东大金星。”
待马掌柜离去,董敬禄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他翻开那本用蝇头小楷记了三十年的流水簿,在某页空白处画下一道竖线。线的左侧,记载着马家这些年抓过的药方:治胃脘痛的香砂养胃丸,治风湿的独活寄生汤,还有去年老太太急惊风时用的安宫牛黄丸。
“第十一家了。”他轻声道。
林蕴之正用戥子称量天麻。闻言,她只是将称好的天麻片倒入研钵:“把西墙晾着的何首乌翻个面,潮气重,怕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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