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外,沉闷的撞击声准时响起,一下,又一下,像是敲在所有人心头的丧钟。
那不是普通的家法,而是裹着湿布的硬木板子,每一击都带起皮肉破开的闷响,间或夹杂着管事董三被死死压抑住的痛哼。
声音穿透门窗,钻入每一个角落,让这本就压抑的厅堂更添了几分血腥气。
绿漪端着新沏的热茶,小心翼翼地走进来。
她的手抖得厉害,指尖因用力而发白,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手背上,她却仿佛毫无知觉。
她不敢看上首那两位主子,只能死死盯着自己脚下的路。
这屋里的寂静,比外面那持续不断的责打声更可怕。
董玉与董俷,一坐一立,明明是亲兄弟,此刻却像两头对峙的凶兽,沉默地积蓄着足以撕裂一切的力量。
“董三挑拨是非,搬弄口舌,该打。”董玉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但阿弟,你可知,这世上有些话,比刀子更利,比毒药更烈。一旦说出口,便再无回头路。”
董俷的心猛地一沉,他握紧的双拳指节已然泛白。
他知道,真正的审判现在才开始。
董玉放下茶杯,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了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洞悉。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字字诛心。
“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善以报天。”
董俷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这是他醉后写下的诗句!
从未示于人前,大哥是如何知道的?
董玉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继续用那种平稳到冷酷的语调背诵着,仿佛在吟咏一首传世名篇,而不是一段足以招来灭门之祸的狂言。
“杀!杀!杀!杀!杀!杀!杀!不忠之人曰可杀!不孝之人曰可杀!不仁之人曰可杀!不义之人曰可杀!”
每一个“杀”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董俷的心脏上。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冷汗从额角悄然滑落,浸湿了鬓角。
他引以为傲的冷静与自持,在这些自己亲手写下的字句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屠得九百万,即为雄中雄。”
当最后一句念完,厅堂内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连窗外的板子声似乎都停顿了一瞬。
董玉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一丝……失望。
“阿弟,告诉我,写下这些的时候,你在想什么?是觉得这天下腐儒当道,需以雷霆手段匡正乾坤,还是单纯……享受这种主宰生死的快感?”
“你……”董俷喉咙干涩,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的人,所有的秘密,所有的伪装,都被对方轻描淡写地撕得粉碎。
“绿漪,”董玉忽然转头,看向那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侍女,“你都听到了?”
绿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连连叩首:“奴婢什么都没听到!奴婢什么都不知道!求大公子饶命,求二公子饶命!”
“很好。”董玉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滚下去。记住,你的嘴若是敢漏一个字,董三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是!是!奴婢谢大公子不杀之恩!”绿漪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朝门外逃去。
在跨出门槛的瞬间,她终是没忍住,仓皇地回头瞥了一眼。
那一眼,恰好对上董俷的目光。
她看到了震惊,看到了狼狈,更看到了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仿佛被困在牢笼中野兽般的惊疑与恐惧。
随着绿漪的消失,厅堂的门被无声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变得稀薄而凝固,连呼吸都成了一种罪过。
“现在,没人打扰我们了。”董玉重新端起茶杯,姿态优雅,“我们再来谈谈另一件事。你似乎……很不喜欢父亲。”
如果说刚才的诗句是利刃,那这句话就是直接插进心脏的尖刀。
董俷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瞪着董玉,声音嘶哑地反驳:“我没有!”
“没有?”董玉轻笑一声,笑声里满是讥讽,“你十二岁离家,入山学艺,五年未归。回来后,每次家宴,你都坐在离父亲最远的位置。他与你说话,你从不肯多回一句。他为你寻的名师,你避而不见。他赏你的宝马良驹,你转手就送给了军中袍泽。阿弟,你这不叫不喜欢,叫什么?叫刻意疏远,叫无声的抗拒。”
董玉的每一句话,都精准地剖开董俷用冷漠和叛逆筑起的厚重心防。
那些他刻意为之的举动,那些他以为无人能懂的疏离,原来一直被大哥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
“你懂什么!”董俷的情绪终于失控,低吼出声,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的确不知道。”董玉坦然承认,但他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锐利,“我只知道,一个连自己父亲的关爱都要推开的人,一个用杀戮的诗句来填补内心空虚的人,根本没资格谈论天下,更没资格决定一个羌奴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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