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破,晨曦驱散了笼罩在汉水之上的薄雾,也为这片刚刚经历过血战的土地镀上了一层虚假的祥和。
董俷一夜未眠,双目中布满血丝,但他强行压下了内心的惊涛骇浪,独自来到河畔。
一个身影早已等在那里,青衫磊落,须发皆白,正是荆襄名士,庞德公。
两人相对而坐,面前只有一壶温热的淡茶。
没有寒暄,庞德公浑浊却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董俷。
“将军少年英雄,一战而定南阳,名动天下,可喜可贺。”他的声音平淡如水,听不出丝毫波澜。
董俷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拱手道:“不过是侥幸,全赖将士用命。”
“侥幸?”庞德公轻轻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董公在朝中权势日盛,可也如烈火烹油,根基不稳。将军以为,凭这一场大胜,就能为董家在洛阳那座吃人的城里,换来一块安身立命的铁券吗?”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董俷最深的忧虑之中。
他强作镇定,端起茶杯,试图用这个动作掩饰指尖微不可查的颤抖。
“先生何出此言?我父子为国尽忠,陛下圣明,自有公论。”
“陛下圣明?”庞德公的声音陡然转冷,“圣明的陛下,会容忍一头来自凉州的猛虎,在他的卧榻之侧酣睡?将军,你以为你们的敌人只有那些世家门阀吗?最大的危机,从来都来自那把龙椅。你董家如今的局面,进一步是万丈深渊,退一步则前功尽弃。想要自立,更是难如登天。”
董俷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庞德公的话,将他心中那团模糊不清、却始终存在的巨大不安,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他一直知道有危险,却从未想过,这危险已经迫在眉睫,甚至被人看得如此透彻。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赤身裸体的孩童,被置于冰天雪地之中,所有的伪装和骄傲都被剥得一干二净。
那层弥漫在他心头的雾,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浓重,几乎让他窒息。
许久的沉默后,庞德公站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递了过去。
“老夫观将军治军颇有章法,想来对民生亦有考量。此乃《屯田录》,是我早年游历时的一些浅见,或许对将军日后安身立命,能有些许用处。”
董俷下意识地起身,双手接过。竹简入手冰凉,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皇甫嵩将军一代名将,就此陨落,实乃国之不幸。”庞德公的声音悠悠传来,仿佛自言自语,却又清晰地钻入董俷的耳中,“广宗城下,数万大军,竟被一场瘟疫所困。而将军的兵马,却能恰好避开,何其幸也。只可惜,这世上,巧合太多,便不再是巧合了。”
轰!
董俷的脑中如遭雷击,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抬头,却只看到庞德公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面没有指责,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看透生死的淡漠。
他是在暗示,皇甫嵩的死与自己有关!
这件事,是他心中最深、最黑暗的秘密!
董俷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能深深地弯下腰,将头埋得很低,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两个字:“谢……先生。”
恐惧,就在这无声的对视和卑微的谢礼中,像一粒种子,在他心底悄然扎下了根,并以惊人的速度疯狂生长。
当夜,中军大帐外,欢声雷动,将士们正在为这场辉煌的胜利举行庆功宴。
而董俷的大帐之内,气氛却凝重如铁。
“文优,立刻传令下去,收拾行装,天亮之前,我们必须动身!”董俷的声音嘶哑而急促,眼中燃烧着一丝仓皇的火焰,仿佛背后正有看不见的鬼影在疯狂追赶。
李儒大惊失色,连忙劝道:“主公,万万不可!明日朝廷的使者便会抵达,封赏在即,此刻离开,岂非是功亏一篑,更会引人猜忌?”
“猜忌?”董俷发出一声冷笑,那笑声中充满了自嘲和恐惧,“他们早就开始猜忌了!再不走,等着我们的就不是封赏,而是来自洛阳的屠刀!庆功宴?那是断头饭!我一口都不会吃!”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他必须立刻逃离这个是非漩涡,一刻也不能多待。
李儒看着董俷从未有过的失态,心中巨震他不再多问,立刻躬身领命。
很快,一道道命令从大帐中发出。
董俷将他最精锐的巨魔士一分为二,一半交由心腹大将陈到统领,留守此地,负责押送数万黄巾俘虏,并等待朝廷的后续指令。
这既是迷惑敌人的障眼法,也是一招险棋,将自己的一部分核心力量硬生生割裂出去,置于险地。
他的眼神在烛火下闪烁不定,流露出一股被逼到绝境的孤注一掷的狠意。
离别的沉重与算计的冷意,在空气中交织弥漫。
当所有人都退下,大帐内只剩下董俷一人时,他才缓缓从怀中取出那卷《屯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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