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刺骨的冰冷顺着脊椎一路攀升,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眼前这三人,曾是他记忆中最温暖明亮的一抹色彩,是颍川书院里激昂文字、纵论天下的青春伙伴。
荀彧的温文尔雅,陈群的方正严谨,还有郭嘉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慧黠眼眸,都曾是他贫瘠少年时代最珍贵的慰藉。
可如今,他们却出现在这洛阳城中最奢靡的销金窟——翠莺阁,与他最需要戒备的枭雄曹操谈笑风生。
“阿俷,许久不见。”荀彧最先打破了这片刻的死寂,他的声音依旧温润如玉,却少了几分旧日的亲近,多了一层礼节性的疏离。
董俷僵硬的嘴角扯动了一下,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他贪婪地看着眼前的故人,试图从他们脸上找回颍川的月光。
荀彧的面容更显清癯,眉宇间多了几分忧思国事的沉重;陈群依旧不苟言笑,目光如尺,审视地落在他身上,仿佛在丈量他这身锦袍之下,究竟藏了多少野心。
而当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郭嘉身上时,心中那点重逢的喜悦,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火炭,嗤的一声,彻底熄灭。
郭嘉瘦得脱了形,脸色是一种病态的苍白,唯独那双眼睛,亮得骇人,仿佛有两簇鬼火在燃烧,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力尽数点燃。
他冲着董俷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久违的顽劣,却因为剧烈的咳嗽而变得支离破碎。
“奉孝,你……”董俷的心猛地一沉,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关切,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死不了。”郭嘉摆摆手,气息不稳地说道,“倒是你,阿俷,如今可是大将军了,威风八面,我们这些故人,想见你一面都难于登天啊。”
这话语带三分玩笑,七分试探,让董俷瞬间从旧日情谊的幻梦中惊醒。
他不是那个在颍川与他们抵足而眠的少年了,他是董卓的义子,是手握兵权的西凉武夫,是朝堂上人人忌惮的新贵。
“奉孝说笑了。”曹操洪亮的声音适时响起,他大笑着走上前来,亲热地揽住董俷的肩膀,“文若、长文、奉孝,都是我的至交好友。今日在此偶遇大将军,实乃天赐良缘!来来来,莫要站着,你我故友重逢,当浮一大白!”
曹操的热情不容拒绝,将现场微妙的气氛强行扭转为一场欢快的酒宴。
丝竹声再次响起,舞姬们的水袖拂过每个人的眉眼。
席间,众人推杯换盏,言笑晏晏,仿佛真的只是一场纯粹的故友叙旧。
他们谈论着颍川的往事,谈论着恩师的近况,那份温情如同薄冰,短暂地覆盖在冰冷的现实之上。
酒过三巡,一直默然旁听的议郎高堂隆忽然举杯,对着董俷笑道:“听闻大将军近日在洛阳城中操办击鞠联赛,引得全城士子百姓争相观看,万人空巷,实乃大手笔。大将军不仅勇冠三军,更有如此经纬之才,能聚拢人心,实在令我等佩服。”
这番话听似恭维,却如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向了董俷。
董俷脸上的笑容未变,心却沉了下去。
他知道,高堂隆的话并非说给他一人听的,而是说给在座的所有人听。
击鞠联赛是他为了收拢人心、考察年轻才俊、并暗中为新军选拔人才的手段,如今被当众点破,那份“聚拢人心”的评价,在荀彧和陈群这些心怀汉室的士人耳中,无异于“图谋不轨”的代名词。
他下意识地看向荀彧和陈群,果然,他们虽然依旧面带微笑,但那笑容之下,却多了一丝审视与警惕。
就连郭嘉,也端着酒杯,用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一刻,董俷清晰地感觉到,一道无形的鸿沟已经横亘在他们之间。
颍川的少年情谊,终究敌不过权力的洪流。
他们不再是单纯的同窗,而是分属不同阵营的棋手,彼此审视,彼此猜度。
那一道道复杂的目光,混杂着惋惜、质疑、疏离,像一张无形的网,将董俷牢牢困住,让他感到一阵窒息。
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笑语中的刀光剑影,猛地站起身,对着曹操拱手道:“孟德兄,诸位,我有些不胜酒力,暂且失陪片刻,去去就回。”
不等曹操回应,他便转身走出了喧闹的厅堂,仿佛身后有猛兽在追赶。
夜风清冷,吹散了他一身的酒气,却吹不散心头的烦闷。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一处临水的水榭。
凭栏而望,庭院里灯火璀璨,丝竹之声隐约传来,映照着水面倒影,一片虚妄的繁华。
他拥有了过去想都不敢想的权势与地位,可为什么,心中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空洞和疲惫?
这高处不胜寒的滋味,这众叛亲离的预兆,让他第一次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怀疑。
“此地虽好,却是个杀人不见血的牢笼。”一个虚弱而清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董俷猛地回头,只见郭嘉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月光洒在他消瘦的身上,仿佛随时会随风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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