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平安的手还没松开断腿骨与铁钩,那声“咔”还在耳边打转。他比谁都清楚,这声音不是结束,是开始——就像殡仪馆推尸车前拧开锁扣的瞬间,门一敞,后头全是活人躲不掉的腌臜东西。
他先动了手指,抽了下,接着右腿猛地一颤,像被漏了电的电线扫过。膝盖还在泥地里磕着,腰已经硬撑着拱起来。头顶的红光结界仍往下压,空气沉得能攥出水,倒还算能喘上口气。
高坡那头,瘸叔歪在泥里,左肩上的铁钩只剩半截,另只手死死抠着单片水晶镜的边框。嘴角淌着血,指甲在镜面上划拉,每划一下,指尖就崩掉块皮,露出血肉。
陆平安心口发紧。他太清楚老头在干什么——这老东西画符从来不用笔,血是墨,命就是纸。
“你别疯!”他吼出声,嗓子哑得像砂纸磨生锈的铁。
话音刚落,瘸叔突然抬手,把水晶镜往自己胸口狠狠一拍。镜面“嗡”地炸出道金线,顺着地面爬,快得像蜘蛛吐丝,眨眼织成张网,直扑空中那支九子碑碎片拼的光箭。
轰!
红光结界抖了三抖,裂了道缝。
陆平安身上骤然一轻,像有人从他背上卸了两袋水泥。他翻身站起来,腿还在打晃,总算站住了。眼前那支光箭仍指着西南,箭尖微微颤,像有股风催着它往前。
张昊站在河豚精背上,两条尾巴卷着骨鞭,脸色彻底变了。
“老东西……你找死!”他怒吼着猛摇噬魂铃,红光再次暴涨。
但已经晚了。
瘸叔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铁钩残骸上,手腕一甩,钩子“钉”进地里。紧接着,地面那张金线符网猛地亮起来,轰然撞向结界核心。
红光炸开,像玻璃被砸碎,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空气一下子松了。
陆平安踉跄一步,差点又跪下去。抬手抹脸,掌心全是汗混着血的黏糊。再抬眼,张昊已经骑着河豚精腾空,双尾一摆,直奔西南天际刚裂开的黑缝。
“想跑?”陆平安咬着牙要追,刚迈一步,肋骨处传来锯齿般的钝痛。低头看怀里的断腿骨,还在发烫,表面那层黄光忽明忽暗,像快没电的手电筒。
他没空想别的。
转身冲回高坡,瘸叔瘫在地上,胸口起伏得微弱,水晶镜碎成好几片,散在泥里。陆平安蹲下去:“老叔!”
老头眼皮动了动,没睁开,嘴唇哆嗦着挤出几个字:“走……别回头。”
“你他妈少来这套!”陆平安一把抓住他肩膀,“上次你说折寿三十年,这次是想直接躺这儿?”
瘸叔咧了咧嘴,居然还笑了:“我早不算阳寿了……算命的说我该死在二十岁,结果硬扛了三十多年,赚了。”
陆平安喉咙一堵。
他知道老头没说谎。当年为斩孽缘自断一腿,命就悬在弦上。这些年帮他挡煞、画符、送鬼,哪次不是拿命填窟窿?
他深吸口气,把断腿骨塞进怀里,伸手去扶:“先带你回去。”
“回去?”瘸叔摇头,声音越来越弱,“回去等他们再来一波?听好,那道缝……开不了多久,你不去,张薇就真没了。”
陆平安的手僵在半空。
“张薇”两个字像根针,扎得他太阳穴突突跳。
他想起第一次见她,她站在别墅二楼走廊,头发湿漉漉贴着脸,眼睛泛着淡金色,问他:“你能看见我?”
后来她帮他挡煞、探路、预警,明明是个怨灵,活得却比谁都像个人。
而现在,那扇门后传来的低沉搏动,和她灵体共鸣时的频率,一模一样。
他慢慢松开手,站起身。卫衣拉链拉到下巴,遮住半张脸,只剩右耳那枚铜钱耳钉,在残阳下闪了点冷光。
“你说过,赢的人才配讲道理。”他低声说,不知道是说给瘸叔听,还是劝自己。
说完转身就走。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经脉里的灵力乱成一团,耳朵还在嗡鸣,他没停。远处那道黑缝已经开始收缩,边缘像被火烧的布,一点点卷起来变焦。
他跑起来。
越靠近,阴寒越重。熟悉的冷库气息裹过来,混着腐土和陈年香灰的味。他知道,这不是幻觉——是通往祖地的通道,在排斥活人。
十米、五米、三米……
身后传来声闷响,像什么东西塌了。他没回头,只听见风里飘来瘸叔最后断断续续的话:“记住……别信……碑文……”
话没说完,就被风吞了。
陆平安冲到裂缝前,抬头望进去,漆黑一片,只有那支光箭的残影还在往前飘,像引路的萤火。
他咬破舌尖,嚼碎最后一点泡泡糖渣,提着最后口气,纵身跳了进去。
穿过裂缝的瞬间,像被无数细针扎透。皮肤刺痛,骨头发酥,五脏六腑都像被搅了圈。他死死抱着断腿骨,生怕丢了这唯一能护命的东西。
外面的世界在缩小——黄河干河床、高坡上的身影、碎掉的铁钩……最后缩成个小点,没了。
黑暗彻底合拢。
他在虚空中坠着,不知过了多久,脚底终于碰到了实地。
地面硬邦邦的,踩上去有回响,像是某种石板。四周静得吓人,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嫌大。
他扶着墙想站稳,手摸上去却不对——光滑、冰冷,还带着纹路,像是刻了字。
抬头一看,是块竖起来的石碑。不是残片,是完整的。
上面两个大字:宋陵。
他心头一跳,刚想退,眼角余光扫到旁边另一块碑。那碑斜插在土里,表面满是裂痕,最上方刻着三个小字:招魂幡。
“招魂?”他皱眉,“谁的魂?”
话刚出口,脚下石板突然震动。
低头一看,缝隙里渗出血色的黑雾,不往四周散,反倒往上爬,贴着他的鞋底往上裹。
他猛地抬脚,已经晚了。
雾气顺着裤腿攀上来,冰得刺骨。他想掏断腿骨,手伸到怀里却空了。
低头看去,那截骨头正躺在三步外,表面的黄光全灭了,跟块普通的枯骨没两样。
他屏住呼吸,慢慢弯腰去捡。
指尖刚碰到骨头,耳边突然响起个声音,又冷又沉:
“你不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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