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师找到三姐,是在一周后的一个下午。她特意等别的家长都接走了孩子,才请三姐到教室旁边僻静的教师休息室谈话。年轻的女教师语气斟酌,尽量委婉:“家栋妈妈,孩子入学一周了,我观察了一下,家栋在课堂上注意力很难集中,几乎不参与互动,和同学交流也存在明显困难……他的眼神常常是空洞的,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们是不是应该重视一下这个问题?我建议,最好能带他去大一点的医院,比如市里的儿童保健科或者心理科,做个专业的评估,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需要咱们及早干预的情况?”
李老师的话还没说完,三姐的脸色已经像刷了一层青灰的漆,嘴唇抿得发白,那双惯于喷射怒火或伪饰精明的眼睛,瞬间瞪圆了,里面燃起的是被冒犯的、极具攻击性的火焰。
“李老师,你这话什么意思?”三姐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在安静的休息室里回荡,“什么叫‘有问题’?我儿子好得很!他就是年纪小,有点怕生,不爱说话而已!你们当老师的,教不了孩子,就说是孩子有问题?看不起我们农村来的孩子是不是?觉得我们穷,孩子就笨是不是?”
她往前逼近一步,手指几乎要戳到李老师的鼻尖,唾沫星子飞溅:“我告诉你,我儿子聪明着呢!他只是……只是还没适应!你们不会教,那是你们没本事!凭什么说我儿子要去医院?去那种地方,好好的孩子也要被说成有病!你们安的什么心?”
李老师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攻击弄得愣住了,脸一阵红一阵白,试图解释:“家栋妈妈,您别激动,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为了孩子好,及早发现及早……”
“为了孩子好?我看你就是想推卸责任!就是嫌我儿子麻烦!”三姐根本不听,怒火彻底吞噬了本就稀薄的理智。儿子在学校“表现不好”,这首先触犯的是她最敏感的神经——面子。这无异于当众扇她耳光,证明她许三姐连个孩子都养不好、教不好。她绝不能承认孩子可能“有问题”,那等于承认自己的失败,承认这个家从根子上就是“有问题”的。她必须把责任推出去,推到老师身上,推到学校身上,推到任何地方,只要不是她自己和她的儿子。
争吵声引来了隔壁办公室的老师。三姐见状,更是拿出了撒泼的架势,声音愈发高亢,夹杂着对学校、对老师的种种臆测和指责,活脱脱一副“你们合伙欺负我们母子”的受害者加泼妇模样。最后,她一把拽过躲在门边、吓得瑟瑟发抖的许家栋,尖声道:“这学我们不上了!什么破学校!什么破老师!走,儿子,跟妈回家!”
她拉着儿子,像一阵裹挟着雷霆和羞辱的旋风,冲出了学校。留下李老师和其他几位老师面面相觑,摇头叹息。他们见过不讲理的家长,但像三姐这样反应激烈、蛮横颠倒黑白的,也确实少见。
然而,冲出校门,被初秋的凉风一吹,三姐胸膛里那股暴怒的虚火稍微降下去一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粘稠的不安。儿子那双空洞的、时常走神的眼睛,那几乎不与人对视的躲闪,那偶尔冒出的、不合时宜的词汇,还有今天老师那虽然刺耳却未必全无道理的话……像一根根细小的刺,扎在她那被“面子”厚厚包裹的心上,隐隐作痛。
“万一……万一真有点什么……”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出来,让她打了个寒颤。她可以对着老师撒泼,可以自欺欺人,但她骗不了内心深处那点残存的、属于母亲的直觉。
纠结、愤怒、恐惧、还有一丝不敢深究的疑虑,在她心里翻腾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她黑着眼圈,脸上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狰狞,再次拉起许家栋:“走,儿子,妈带你去市里最好的医院!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瞧瞧,我儿子好得很!”
她需要医院的一纸“正常”诊断,来狠狠打那些老师的脸,来巩固自己摇摇欲坠的信念,来堵住一切可能的闲言碎语。这趟医院之行,与其说是为了孩子,不如说是为了她自己那颗濒临崩溃的虚荣心。
市儿童医院里消毒水的气味浓烈而冰冷。候诊的人群,孩子哭闹,家长焦灼,构成了另一幅充满压力的浮世绘。三姐紧紧攥着许家栋的手,手心汗湿。许家栋显得更加不安,紧紧贴着她,眼神四处躲闪,对嘈杂的环境表现出明显的抗拒。
一系列的检查、量表评估、医生问询……过程漫长而煎熬。三姐努力维持着镇定,回答医生的问题时,极力将儿子的行为“正常化”:“他就是内向,害羞。”“我们忙,陪他说话少。”“家里老人带,惯的。” 她甚至试图暗示,是学校老师有偏见。
然而,经验丰富的医生透过她修饰性的话语,通过与许家栋简单却艰难的互动,通过那些评估数据,看到了更本质的东西。
最终诊断书上的几行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了三姐的眼睛里,更烫在了她的心上:轻度自闭症谱系障碍(AS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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