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栋的世界,在母亲那晚的雷霆震怒和姐姐石破天惊的质问后,悄无声息地裂开了更深、更隐蔽的沟壑。
他依旧每天被三姐拽着去学校,依旧坐在那个离讲台最近、也离所有窥探目光最近的位置。李老师的照顾依旧温柔而坚定,同学们有意无意的疏离也依旧如影随形。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天晚上,妞妞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凿子,在他那片混沌模糊的世界里,硬生生凿开了一道缝隙。“我亲爸……罗清……”“你们不一样……”“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些词语的碎片在他脑海里漂浮、碰撞。他不完全懂它们的意思,却捕捉到了一些核心的感觉:不同,离开,另一个可能。
他第一次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原来“家”不是唯一的归宿,不是必须咬牙忍受的整个世界。原来人可以有“另一个父亲”,原来姐姐想要“离开”,原来他们可以“不一样”。
这种认知没有带来解脱,反而裹挟着更深层的困惑与不安。如果“不一样”是可能的,那么他现在的“样子”——这种让母亲暴怒、让同学疏远、让自己无比痛苦的“样子”——是不是错的?是不是可以改变的?如果姐姐能“离开”,他能吗?他能去哪里?谁会要他?
这些问题对他来说太庞大,太抽象。但它们像一颗颗种子,落进他荒芜的心田,开始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悄然生根。
他变得更加沉默,甚至比以前更甚。从前的沉默,是懵懂的、沉浸在自我感官世界里的隔绝;而现在的沉默里,多了一丝小心翼翼的、观察的意味。他开始更仔细地——尽管依旧很困难——去观察周围人的脸,去捕捉那些快速掠过的表情,去分辨话语里的碎片。
他注意到,当母亲骂他“废物”时,奶奶唠叨的眼神里,除了惯常的焦虑,偶尔会闪过一丝他从未见过的、类似心疼的微光,却又很快湮灭在更复杂的情绪里。他注意到,爷爷大锤醉醺醺的目光扫过他时,有时会短暂停留,浑浊的眼底深处,藏着一种近乎悲哀的空洞。
他尤其留意着姐姐妞妞。妞妞变了。她不再只是那个冷漠的、偶尔对他和牛牛流露出不耐烦的姐姐。她身上多了一种紧绷的、蓄势待发的锐气。她看母亲的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敌意与审视;独自一人时,她会对着那台旧手机发呆,目光飘向很远的地方,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手指无意识地划着屏幕,仿佛在搜寻什么、确认什么。
有一天放学,三姐有事,让唠叨来接。唠叨腿脚慢,落在了后面。许家栋看见妞妞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拐进了镇子另一头那间破旧的老图书馆。他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隔着积灰的玻璃窗往里看。妞妞没有看书,她坐在最里面的角落,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蒙着灰尘的旧县志。她的手指在泛黄的纸页上慢慢移动,眉头紧锁,神情专注得近乎肃穆。她在找什么?关于“罗清”吗?关于那个“不一样”的可能吗?
许家栋站在窗外,夕阳把他瘦小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无法言喻的孤独。姐姐有明确的秘密要探寻,有清晰的方向要奔赴。而他,什么都没有。他只有母亲日益暴躁的逼迫,学校温柔却令人窒息的“照顾”,同学们无声的隔离,还有自己脑子里那片永远理不清的、充斥着混乱感官与恐惧的迷雾。
那天晚上,三姐又开始了例行的“训练”。不知从哪里听说自闭症孩子“手脚不协调”需要加强运动,她弄来一个脏兮兮的皮球,命令许家栋在超市后屋狭窄的空地上拍球。
“拍!连续拍!不许停!”三姐站在一旁,手里攥着一根细竹条,语气狠厉,“练好了协调性,脑子才能活络!”
许家栋的手很小,皮球却有些大,弹性也差。他笨拙地拍着,球总是歪向一边,他手忙脚乱地去追,常常摔在坚硬的水泥地上。膝盖和手掌很快就擦破了皮,火辣辣的疼顺着四肢蔓延。
“笨死了!眼睛看着球!手跟着动!”竹条“啪”地抽在他小腿上,力道不算重,可那种突如其来的刺痛与羞辱,却让他浑身一僵。皮球滚到墙角,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没有立刻去捡。他保持着半跪的姿势,低着头,看着自己擦破渗血的手掌,看着地上那团皮球投下的、扭曲的影子。一股陌生的、微弱的情绪,像地底深处涌出的一丝冰凉泉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冲刷过他混沌的感知。
愤怒。
不是母亲那种爆炸般的、喧嚣的愤怒。而是一种冰冷的、沉默的、淤积在胸腔深处的钝痛。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他必须忍受这些?为什么他不能像姐姐一样,至少有一个可以憎恨或追寻的目标?为什么他只能是一团任人摆布、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混沌?
这愤怒太微弱,太陌生,远不足以转化为行动或语言。它只是让他的手指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伤口里,借着更尖锐的疼痛,来确认自己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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