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三年的冬风,是淬了冰的刀。它卷着关外的雪粒,呼啸着撞在大凌河城的砖墙上,发出呜咽般的嘶吼,像是在为这座孤城奏响挽歌。城墙上的积雪早已冻成青黑色的冰壳,层层叠叠压在破损的雉堞上,连插在城角的明军旗帜都被冻得僵硬,只能在风中勉强耷拉着,再也扬不起往日的威风。远处,后金的营寨沿着河道铺开,密密麻麻的帐篷像蛰伏的巨兽,篝火的微光在夜色里连成一片,将整座城围得水泄不通——这围困,已经持续了三个月。
从秋末的最后一片枯叶飘落,到深冬的积雪没踝,城外的号角声就没断过。那声音有时急促,有时低沉,像一把钝刀,日复一日地磨着城里军民的心。最初,库房里还能勉强匀出粮草,祖大寿带着士兵在城墙上巡逻时,甲胄碰撞的脆响里还带着几分底气;百姓们会端着陶碗站在街头,给守城的士兵递上一碗热汤,汤里飘着几粒米,眼神里却满是“等援兵来了,咱们就能活下去”的期盼。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后金的包围圈越缩越紧,明廷的援兵却像沉在海底的石头,连一点消息都没有。库房里的粮囤从“尚可支撑”到“日渐见底”,最后彻底空了,只剩下空荡荡的木架,在寒风里吱呀作响。
最先消失的,是城墙上的战马。那两百多匹战马,是祖大寿当初特意从山海关调来的,棕的、黑的、枣红的,每一匹都跟着骑兵们冲过阵、守过城,马蹄上还沾着往日的硝烟。可到了围城的第二个月,当最后一袋米被分完时,祖大寿红着眼圈下了命令:杀马。城西北角的空地上,往日拴马的木桩旁,成了临时的屠宰场。士兵们握着刀的手都在抖,有个老兵抱着他的枣红马,手指一遍遍摩挲着马脖子上的鬃毛,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用头蹭着他的胳膊,发出低低的嘶鸣。刀落下去的时候,老兵猛地闭上了眼,眼泪顺着脸颊砸在雪地上,瞬间就冻住了。
煮马肉的大锅支起来时,整个城角都飘着一股混杂着血腥的肉香。肉汤分到每个人手里,只有浅浅一碗,表面浮着零星的油花,连块像样的肉都捞不到,可没人嫌弃。士兵们捧着陶碗,小口小口地喝着,连碗底的残渣都要用舌头舔干净;百姓们则把分到的马骨揣在怀里,等夜里生火时敲碎,吸里面仅有的一点骨髓——那点带着腥味的骨髓,在当时已是能救命的珍馐。
战马吃完了,城里的人就开始搜捕一切能填肚子的东西。墙缝里的老鼠成了“宝贝”,男人们拿着木棍、铁铲,把民房、粮仓、城墙根的角落翻了个底朝天,连刚出生的、还没长毛的小老鼠都没放过。煮老鼠的水带着一股臊味,肉少得可怜,可饿极了的人,闭着眼也能咽下去。城外的地里早就没了绿色,有人就爬上光秃秃的槐树、榆树,用刀削下带着冰碴的树皮。树皮要在锅里煮上大半天,才能煮得稍微软一点,咬在嘴里满是苦涩的木屑,咽下去时刮得喉咙生疼,可就算这样,还是有人抢着去削——能填肚子的,总比饿着等死强。
到了第三个月,连老鼠和树皮都成了稀罕物。城墙上的士兵开始拆自己的盔甲,把护肩、护腿上的牛皮拆下来,切成小块泡在水里,煮到发胀了就捞出来啃。那牛皮嚼起来像橡皮,满嘴都是陈年的腥味,嚼得腮帮子发酸,可还是有人拼命往下咽,生怕慢一步就被别人抢了去。民房里的门窗、桌椅也被拆了烧火,原本还算整齐的街道,只剩下光秃秃的房梁,在寒风里显得格外破败。士兵们裹着破烂的棉甲,棉絮从肘部、肩部的破洞里露出来,冻得瑟瑟发抖,手里的长枪都握不稳,可他们的眼睛还是死死盯着城外的方向,盼着能看到明廷援兵的旗帜——可每次映入眼帘的,只有后金骑兵巡逻的身影,马蹄踏在雪地上的声音,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最让人绝望的,是“人相食”的惨剧,悄悄在城里蔓延开来。最初只是城外传来的消息,说有饿死的百姓尸体,第二天就不见了;后来,城里也开始有流言,说某户人家的孩子早上还在门口哭,中午就没了踪影;说某个孤寡老人的房门开着,人却不见了。祖大寿听说后,气得拔剑砍在案桌上,木渣飞溅,他嘶吼着下令严查,可饿到极致的人,早就没了理智。有一次,两名士兵因为争抢一块煮软的牛皮打了起来,其中一个人失手把对方推倒在地,头磕在石头上,没了气息。周围的人先是愣了愣,接着有人慢慢走了过去,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麻木的饥饿。最后,有人扑了上去——那一刻,饥饿战胜了人性,也战胜了所有的道德与尊严。
祖大寿站在城墙上,看着眼前的一切,心像被刀割一样疼。他还记得三个月前,自己刚到大凌河城时,城里有三万多军民。那时,士兵们精神抖擞,操练时的喊杀声能震得城墙都响;百姓们忙着秋收,街头巷尾满是烟火气。可现在呢?街道上冷冷清清,偶尔能看到几个步履蹒跚的人,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身上裹着破烂的布条,像一群行尸走肉。他让人清点人数,当亲兵把“不足一万二千人”的数字报给他时,祖大寿只觉得浑身发冷,连牙齿都开始打颤——短短三个月,近两万人没了。有的饿死在自家的炕头上,有的冻死在守城的岗位上,有的在与后金的突袭中战死,还有的……成了别人口中的“食物”。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