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笔悬在宣纸上许久,墨汁晕开的痕迹已漫过“请罪”二字,崇祯却忽然收回手,将笔搁在笔山上。他转身看向站在角落、大气不敢出的王承恩,嘴角竟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里藏着几分自嘲,又掺着几分帝王独有的无奈,声音不高,却像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在御书房里漾开细微的波澜:“王伴伴,你瞧瞧这折子——去年你在朕面前拍着胸脯担保,说祖大寿是辽东铁骨,绝不会负大明,如今他的人头还好好在脖子上,你倒差点要人头不保了。”
这话出口的瞬间,王承恩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金砖地面被撞得发出闷响。他双手撑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砖面,连呼吸都带着颤抖,嘴里不停念叨:“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奴才去年是瞧着祖总兵往日作战勇猛,才敢斗胆进言,万万没想到他竟……奴才死罪!奴才死罪!”说着,额头便一下下往地上磕,很快就渗出血迹,在金砖上晕开点点暗红。
崇祯看着他这副惊慌失措的模样,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他走到王承恩身边,抬脚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语气里没了方才的戏谑,多了几分疲惫:“罢了,起来吧。朕若是真想治你的罪,也不会等到现在。”
王承恩这才敢缓缓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崇祯,却依旧不敢起身,只跪在原地,等着皇帝的下文。崇祯转身走回案前,拿起那封请罪折,指尖在“暂降后金,实非本意”那几行字上轻轻划过,声音压得更低,像是在跟王承恩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以为,祖大寿真的是贪生怕死才降金?大凌河被围三月,粮尽援绝,他若不降,那五千弟兄最后要么饿死,要么被皇太极一锅端了——朕的辽东,再也经不起这样的折损了。”
王承恩闻言,瞳孔猛地一缩,他张了张嘴,想问“难道是陛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敢把头埋得更低。崇祯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轻轻“嗯”了一声,算是默认:“去年大凌河战事吃紧时,朕就密令卢象升传信给祖大寿,让他若实在撑不住,便暂降后金,保存实力。皇太极想利用他‘祖家军’的名声瓦解大明军心,朕偏要借他这颗‘降将’的棋子,在辽东埋下眼线。”
他顿了顿,将请罪折往案上一放,语气陡然变得坚定:“这请罪折,他能认,朕却不能认!朕是大明的天子,金口玉言,若是认了他‘投降’的罪,岂不是打自己的脸?岂不是告诉天下人,朕信赖的封疆大吏,竟是个降过金狗的人?到时候,辽东将士寒心,百姓议论,皇太极再趁机煽风点火,朕这江山,还要不要了?”
王承恩这才彻底明白过来,他连忙爬起身,躬身站在一旁,声音里多了几分敬佩:“陛下深谋远虑,奴才愚钝,竟没能领会陛下的苦心。祖总兵忍辱负重,也是我大明的功臣啊!”
“功臣自然要赏。”崇祯拿起朱笔,在一张空白的圣旨上缓缓落下字迹,笔锋刚劲有力,每一个字都透着帝王的威严,“祖大寿虽有‘降金’之名,却无叛明之实,反而借着降将的身份,摸清了后金的粮草部署,还暗中接济我辽东守军,这份功劳,不能不赏。”
他一边写,一边对王承恩说道:“传朕旨意,祖大寿封上柱国,拜大凌河总兵官,加光禄大夫衔,赏蟒袍一袭、黄金百两,再拨三千匹战马、五千石粮草,由山海关总兵吴三桂亲自押送,送抵大凌河。另外,让兵部拟文,在辽东各军镇张贴,就说祖大寿‘诈降惑敌,立有奇功’,让所有将士都知道,朕不会亏待忠心报国之人。”
王承恩连忙应下:“奴才这就去传旨!”刚要转身,却被崇祯叫住。皇帝指了指案上的请罪折,语气又沉了下来:“这折子留中不发,谁也不许再提。你去跟卢象升说,让他密切关注祖大寿那边的动向,若是皇太极起了疑心,务必想办法帮祖大寿稳住局面——这颗棋子,还得用很久。”
“奴才记住了!”王承恩躬身退下,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方才的惊慌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对皇帝深谋远虑的叹服。御书房里又恢复了寂静,崇祯独自站在案前,看着那封留中的请罪折,眼神复杂。他知道,这道圣旨下去,表面上是赏了祖大寿,实则是给辽东将士吃了颗定心丸,更是向皇太极宣告——大明的将领,不是那么容易被策反的。
可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份“深谋远虑”背后,藏着多少无奈。若是大明粮草充足,兵力强盛,他何必要让祖大寿忍辱负重,用“诈降”的方式来保存实力?若是朝堂之上能少些党争,多些实心办事的大臣,他何必要独自在御书房里,对着一封请罪折反复权衡,连一句真心话都只能跟身边的太监说?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雨后的空气带着泥土的湿气,扑面而来。远处的钟楼传来“当当”的声响,已是酉时了。御花园里的梧桐叶落得更密了,光秃秃的枝桠在暮色中勾勒出萧瑟的轮廓,像极了大明此刻的处境。崇祯望着东北方向,心里默默想着:祖大寿,你可千万别辜负朕的信任,这辽东的安危,这大明的未来,还得靠你我君臣一同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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