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四年冬的紫禁城,寒风格外凛冽。宫墙琉璃瓦上积着一层薄雪,北风卷着雪沫子拍打朱漆宫门,发出“呜呜”的声响,那声音不似风声,倒像无数亡魂在辽东旷野的哀嚎,比辽西前线的战场更显肃杀。乾清宫内,烛火在穿堂风里摇曳不定,将崇祯帝朱由检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映在满是文书的御案上。这位年仅二十出头的帝王,早已没了同龄人该有的鲜活,脸颊深陷,花白的头发,眼窝泛着青黑,唯有一双眼睛仍亮得惊人,此刻正死死盯着手中辽东巡抚发来的急报,指节因用力攥握而泛出青白,指腹将文书边缘捏得发皱——御案左侧,大凌河城粮饷告急的文书已堆了半尺高,每一本都标着“十万火急”,墨迹仿佛还带着前线将士的血温。
为凑齐支援大凌河的粮饷,崇祯早已抛弃了天子的威仪。半月前,他便下旨停了宫内一切不急之需:皇后周氏亲手绣的鸾鸟金钗、贵妃田氏珍藏的羊脂玉镯,连太后留下的那套赤金镶红宝的头面,都被他尽数交由内库总管变卖;自己常穿的那套明黄龙袍,袖口磨破了便让宫女缝上补丁,领口沾了墨渍也只让浆洗干净,连御膳房每日的菜品都从十二道减至三道,顿顿只有一荤一素一汤。朝臣们私下里议论纷纷,有说“陛下节俭过了头,竟似要当尽内帑”,有说“国库空虚至此,怕是撑不了多久”,可崇祯听了只当没听见——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大凌河是辽东的屏障,丢了大凌河,后金铁骑就能直逼山海关,届时大明的江山,就真的岌岌可危了。
“陛下,”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轻手轻脚走进殿内,躬身禀报时声音带着几分难掩的心疼,“内库变卖珍宝得银十二万两,各省督抚追缴历年欠税八万两,江南漕运司也已将原本次年上缴的十万石粮米提前调拨,如今都已交由神机营统领骆养性,明日一早便启程运往大凌河。”他顿了顿,垂着头补充道,“只是……内库已无多余珍宝可卖,连库房角落里那几箱旧朝的铜钱都清点过了,下次再要筹饷,怕是得动太仆寺的马价银了。”
崇祯缓缓放下手中的急报,目光落在御案中央那张摊开的火器图纸上——图纸上画着连发火铳与红夷大炮的构造,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尺寸,墨迹还是新的。他摆了摆手,语气没有半分犹豫:“马价银暂且不动,那是养战马的钱,辽东骑兵不能没有马。先顾着火器工坊,骆养性带的那些连发火铳、红夷大炮,才是守住大凌河的关键。工坊那边要多少炭火、多少生铁,都从内库余银里拨,绝不能让他们断了物料、停了炉火。”
此时的京师火器工坊,与紫禁城内的沉郁截然不同,竟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工坊坐落在京城西南角,隔着数里都能看到冲天的炉烟,滚滚黑烟混着火星,将冬日灰蒙蒙的天空染成了淡红色。四座炼铁高炉昼夜不熄,炉口喷吐着通红的火焰,将周围的空气烤得灼热,连地上的积雪都融成了泥水,在工坊内汇成一道道小沟。工匠们大多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汗珠,顺着黝黑的脊梁往下淌,落在滚烫的石板地上,瞬间便蒸发成一缕白烟。为了赶制支援大凌河的火器,他们已连续半个月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白日里,数十人围着铁砧抡铁锤,“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此起彼伏,震得人耳朵发鸣;到了夜里,工坊内依旧亮着灯火,工匠们围着图纸蹲在地上,手里拿着炭笔标注修改,连啃干粮的功夫都在讨论火器改良。工坊内的三座炼铁炉,因长时间承受高温灼烧,炉壁已裂开了狰狞的缝隙,有的地方甚至崩出了拳头大的窟窿,彻底报废,可工匠们只是连夜拆了旧炉、搭起新炉,连喘口气的功夫都舍不得浪费——他们知道,多赶制一门炮、一支铳,前线的弟兄就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李师傅!您快来看看!这门红夷大炮的炮管还差最后一道锻打,我总觉得火候差了点!”一名二十出头的年轻工匠高声喊道,他叫王小二,三个月前还是个只会给师傅递工具的学徒,如今已能独立锻打炮管。他手中的铁锤足有十余斤重,抡得虎虎生风,汗水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滴,落在炮管上发出“滋啦”的声响。
被称作“李师傅”的老工匠快步上前,他叫李满仓,是工坊里最资深的火器匠人,手上布满了老茧与深浅不一的烫伤疤痕,指关节因常年握锤而显得格外粗大。他没有说话,先是伸出手掌,在距离炮管三寸远的地方停了停,感受着炮管散发出的温度,又从腰间掏出一把小锤,轻轻敲击炮管——“铛!铛!铛!”清脆的声响在工坊内回荡,没有半分杂音。李满仓眉头舒展,终于开口:“火候正好,再锻打三遍,每一遍都要顺着炮管纹路打,力道要匀,不能偏。记住,炮管壁厚必须均匀,差一分一毫,到了战场上都可能炸膛,不仅伤不了敌人,还得害了前线的弟兄!”
王小二用力点头,黝黑的脸上露出了憨厚的笑容,手中的铁锤抡得更急了,“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比之前更响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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