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五年正月廿二,一夜薄雪如絮,将北京城裹进了彻骨的寒凉里。护城河面结着半寸厚的冰,风掠过冰面时带着尖啸,可贡院门前的青石街上,却早已被攒动的人影烘出几分热气——数千名身着青衫的举子从四方赶来,棉袍上还沾着旅途的霜雪,手中攥着磨得发亮的书册,眼底是藏不住的焦灼与期盼。这日,是三年一度的春闱开考之日,对天下士子而言,这扇朱漆大门后,藏着他们十年寒窗盼求的仕途,更藏着乱世中难得的立身希望。
贡院门前的两尊石狮子覆着雪,顺天府尹率百余衙役列成两排,腰间长刀悬着冰棱,验看文书的手却稳得很。举子们按南、北、中卷籍贯分作三队,依次上前递上“准考证”——那是张盖着顺天府朱印的黄纸,写着姓名、籍贯与保人信息。有人紧张得指尖发颤,把文书捏出了褶皱,衙役便放缓语调:“莫慌,仔细核对,莫错了姓名。”也有年近花甲的老儒,鬓角雪沫混着白发,被冻得缩着脖子,却仍把脊背挺得笔直——他已考了七次,若此次再落榜,怕是再无力气赴下一场春闱。
人群中,陕西举子李默的身影格外扎眼。他身上的青布棉袍打了两处补丁,怀里紧紧揣着一卷泛黄的《筹边策》手稿,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陕北老家去年遭流寇劫掠,爹娘与妹妹都没躲过,他背着半袋干粮逃到京城,靠在书坊抄书糊口,此番赴考,不全是为了“进士及第”的功名,更想把家乡的惨状、边军的困局写进考卷,盼着能递到崇祯帝眼前。轮到他验文书时,衙役见他籍贯写着“陕西延安府”,愣了愣,低声道:“陕北苦啊,若中了,可得为家乡说句话。”李默攥紧手稿,重重点头。
辰时三刻,贡院大门“吱呀”一声缓缓闭合,铜环碰撞的声响在寒风中传得很远。号舍里,举子们各自钻进不足三尺宽的隔间,案几上摆着官府配发的笔墨、宣纸,还有两块冷硬的麦饼与一壶温水。李默坐下时,发现号舍的窗纸破了个洞,寒风灌进来,吹得烛火直晃。他掏出怀里的旧棉絮,仔细塞住破洞,才铺开宣纸,等着考题下发。
不多时,考官提着考篮走过,将首场考题贴在号舍外的木板上——取自《论语》“其身正,不令而行”。这题目看似寻常,却藏着崇祯帝对吏治的隐忧:彼时朝堂贪腐未绝,地方官吏鱼肉百姓,陛下盼着能选些“自身清正”的官员,挽回民心。可对李默来说,这八股文的桎梏却让他满心憋闷——他脑中装的是陕北百姓啃树皮、挖草根的惨状,是边军将士三个月没发饷、冻得握不住兵器的怨言,这些血淋淋的实情,怎么能用“起承转合”的八股格式裹藏?他捏着笔杆,迟迟下不了墨,直到烛火燃过半寸,才勉强按八股体例起笔,可字里行间,总透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沉重。
午后,第二场时务策论开考,考题一贴出来,李默的眼睛瞬间亮了——“漕运积弊疏”“边备整顿策”,正是他日夜琢磨的话题。他来不及多想,蘸满墨汁便写,笔锋在纸上疾走,仿佛要把心中积压的话全倒出来。写漕运时,他直言不讳:“今日漕运之弊,非在水患,而在人祸!官吏层层盘剥,运夫苦不堪言,粮船行至半途,已被克扣过半。若欲根治,当派廉吏巡河,严查贪腐;更需改‘官运’为‘官民共运’,许商贾参与,以利驱之,方能解京师粮荒之困!”
写到边备时,他的笔锋更急,墨汁溅在宣纸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臣籍陕西延安府,亲见边军将士衣不蔽体,腹中空空,三月无饷矣!流寇来时,将士们握着生锈的刀,连冲锋的力气都没有——何以御寇?陛下当急调内帑补欠饷,再选良将整肃军纪,若再拖延,恐边军先哗变,陕北危矣!”写至此处,他想起爹娘临终前的模样,眼眶一热,泪珠险些滴在考卷上,他赶紧别过脸,用袖口擦了擦,又接着往下写。
贡院高墙之外,紫禁城的文华殿里,争论正烈。崇祯帝虽暂依首辅温体仁之议,未打破“南北分卷”的旧制,却始终放心不下——这年正月,陕西流寇又陷了两座县城,辽东的清军也在边境蠢蠢欲动,他太需要能办实事、敢说真话的人才了。每日早朝后,他都要召翰林院学士入宫,询问春闱考题动向,还暗中嘱咐监考御史:“若见有‘空谈义理、不切实际’的考卷,不必送考官,直接呈朕御览;若有敢言实情、有实策者,亦需单独挑出。”
这日,温体仁入宫奏事,刚进文华殿,便见崇祯帝案头堆着数十份誊抄的考生策论,连御膳房送来的粥都凉透了。他皱了皱眉,上前道:“陛下,科场自有成例,考官阅卷需凭公心,陛下亲览考卷,一来恐失公允,二来也会让考官心生顾忌,不敢放手选材。”
崇祯帝抬起头,眼底满是红血丝,却透着一股执拗:“温爱卿,朕非不信考官,只是如今大明危局,如履薄冰,朕怕错过任何一个有实策、敢直言的人才!”他拿起一份策论,递到温体仁面前,声音发紧,“你看这份,考生说漕运当‘官民共运’,说边军需‘急补欠饷’,这些话,比朝堂上那些‘慢慢来、莫急进’的论调实在多了!若此人才被八股框子挡在门外,岂不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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