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五年暮春,冷雨连宵,洛川城西的狭长山谷被洗得泥泞不堪。脚下的黄土混着雨水,踩上去便陷下半只脚掌,泥浆顺着裤管蜿蜒而下,在脚踝处结成厚重的泥痂。临时营寨沿山谷散落,数十顶帐篷东倒西歪,大多是用粗麻布缝补拼接而成,雨水浸透的布面沉甸甸地垂着,风一吹就发出“哗啦”的破响。几面残破的义旗插在营地高处,暗红色的旗面布满撕裂的纹路,边角还凝着早已发黑的血渍,在潮湿的空气中耷拉着,像极了垂死者无力的手臂。
药味与血腥味在谷中交织弥漫,前者是艾草、当归与劣质草药熬煮后的苦涩,后者是新鲜血液凝固后散发出的铁锈气,两股气息缠缠绕绕,钻进每个人的鼻腔,连呼吸都变得滞重。偶有乌鸦落在附近的枯树枝上,“呱呱”的叫声刺破寂静,更添几分萧瑟。
中军帐算是营寨里最规整的建筑,却也不过是用碗口粗的木杆搭起框架,外层裹着两层加厚粗布,帐帘边缘被雨水泡得发黑发腐,风穿过缝隙时,发出细碎的“簌簌”声,像有人在帐外低语。帐内点着一盏油灯,灯芯结着焦黑的灯花,豆大的火苗在气流中忽明忽暗,将帐内的景象映得忽清晰忽模糊。
高迎祥躺在帐内唯一的床榻上——那是由两块不甚平整的木板拼接而成,接缝处用干草塞住,身下垫着三层薄薄的干草,草屑粘在他褪色的青布袍上,随着呼吸轻轻颤动。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连唇瓣都失去了所有血色,唯有胸口缠着的厚厚纱布,被不断渗出的鲜血染成深暗红,像一块丑陋的疤。血珠顺着纱布的缝隙缓慢渗出,滴落在床榻边缘的干草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的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碎的喘息,胸腔起伏极轻,像是怕牵动伤口。偶尔忍不住咳嗽几声,身体便剧烈颤抖,眉头拧成一团,额头瞬间冒出密密麻麻的冷汗,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在下巴处汇成水珠,“嗒”地滴在干草上。
帐外,四名亲兵守在门口,铠甲上沾满泥点与干涸的血渍,甲片碰撞时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们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营地四周,脸颊紧绷,难掩凝重。偶尔有士兵从帐前经过,脚步都放得极轻,连说话都刻意压低声音,只余下模糊的气音——没人敢惊扰帐内这位义军的领袖。
帐内,李自成站在床榻前。他身着玄色战袍,虽也沾了些尘土与泥点,却依旧挺拔如松,腰间佩着一把长刀,刀鞘上的铜饰在昏暗中泛着冷光。他微微俯身,目光落在高迎祥虚弱的身影上,眼底情绪翻涌:有担忧——这位既是他的舅舅,也是他投身义军的领路人,如今重伤至此,怎能不让他揪心;有急切——营中乱象已现,若高迎祥倒下,这支队伍怕是撑不了多久;更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像在评估眼前人的状况,又像在盘算着什么,那目光一闪而过,快得如同错觉。
“自……自成……”高迎祥艰难地睁开眼,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每一个字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破碎的气音。他看着李自成,眼神涣散,却还是努力聚焦,试图看清眼前人的脸,“军……军中……情况……如何?”
李自成连忙再往前凑了凑,膝盖几乎碰到床榻边缘,语气刻意放缓,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温和,可话里的沉重却怎么也藏不住:“舅舅,您先安心养伤,军中琐事不用您操心。只是洛川这一败,弟兄们的士气跌落到了谷底,方才亲兵来报,粮草也只够支撑三日了。更棘手的是,这两日每天都有弟兄偷偷跑掉,昨日清点人数,又少了三百多人——大多是之前跟着您从陕北出来的老部下。”
高迎祥闻言,胸口猛地剧烈起伏,像是被这话狠狠戳中痛处。他忍不住猛地咳嗽起来,身体蜷缩成一团,每一次咳嗽都让他浑身颤抖,胸口的纱布被震得微微晃动,上面的血迹又深了几分,连呼吸都变得断断续续,带着痛苦的呻吟。他喘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平复下来,眼中满是不甘与绝望,声音带着哭腔:“都……都是我……是我错估了洪承畴的铁骑,以为凭着咱们的勇劲能拼出一条路,没想到……没想到害了弟兄们……”
“舅舅,您不必自责。”李自成连忙伸手,轻轻按住高迎祥的肩膀——动作极轻,生怕碰疼他的伤口,语气却异常坚定,“眼下不是追责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想办法稳住军心,找到一条生路,总不能让弟兄们困死在这洛川山谷里。”
高迎祥看着李自成,眼中先是闪过一丝信任——这些年李自成跟着他南征北战,勇猛又有谋略,是他最信得过的人;可很快,那信任里又掺了几分无力,他动了动手指,想抓住什么,却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他缓缓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像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如今……我这模样,连起身都难,军务……军务只能托付给你了。你……你务必保住这支队伍,莫让我等这么多年的心血,全毁在这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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