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辉府的城墙像一截啃噬不透的老骨头,青灰色砖面被岁月和战火啃出密密麻麻的箭孔刀痕,风穿过缝隙,呜呜咽咽的,像无数亡魂在低泣。刘宗敏站在北门城头,手里攥着一杆浸过冷水的长枪,枪杆滑溜溜的,却被他掌心的汗濡得发黏——那不是累的,是心里的血在烧,烧得他指尖发颤。
他低头盯着枪尖映出的自己:满脸风霜,胡茬扎得下巴生疼,眼尾的皱纹里还嵌着昨日守城时溅上的血污。这张脸,是跟着李自成从陕北杀出来的,刀光剑影里滚过,饿殍遍野里熬过,李将军曾拍着他的肩膀说“宗敏,将来我坐了天下,你就是兵马大元帅”,这话他记了三年,刻在骨头里。可现在,城下那道赭色的身影,正用铜号喊出最剜心的话,把他心里的骨头一点点敲碎。
“刘将军!”
高迎祥的声音裹着风,从百步外飘过来,透过亲兵的铜号,字字砸在刘宗敏的耳膜上。他抬头望去,城下的义军列着三股阵形,像一把张开的铁钳——左路李定国的三百老卒,个个腰杆挺直,手里的刀在阳光下闪着光;右路周遇吉的一千劲旅,甲胄鲜亮,透着一股锐不可当的气;中路那面“闯”字旗,红得像火,飘得猎猎作响,几乎要烧到城根下,烧到他心里来。
“你本是陕北的汉子,家里也遭过鞑子的祸!”高迎祥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一丝他从未听过的惋惜,“如今李自成引狼入室,你还要替他挡着抗金的路吗?”
“闭嘴!”刘宗敏猛地嘶吼一声,长枪直指城下,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声吼是喊给高迎祥听的,更是喊给自己的——陕北的冬天有多冷,鞑子的刀有多狠,他比谁都清楚。那年鞑子洗劫他的村子,爹娘被挑在马背上,妹妹被拖进草丛,他躲在柴堆里,看着火光染红半边天,那种恨,他记了一辈子。
可李将军说,勾连后金是“权宜之计”,是为了借鞑子的兵灭了明朝,等坐了天下,再回头杀鞑子。他信了,他强迫自己信了——李将军是他的兄弟,是他的天,天怎么会错?可这几日,卫辉城里的流言像野草一样疯长,说李将军给后金写了降书,说要割山海关以西的城,说阿济格的鞑子兵要南下……每一句,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休要蛊惑军心!”刘宗敏咬着牙,牙龈渗出血丝,“我刘宗敏只认李将军的令,你若要过卫辉,先踏过我的尸体!”
他猛地挥手,喉结滚动着,心里却在发抖——他怕城头的兵士听见高迎祥的话,怕他们动摇,更怕自己心里那点仅存的“坚信”,被高迎祥一句话戳破。
箭雨“咻咻”地射下去,像一场黑色的暴雨。城下传来“举盾”的号令,紧接着是“砰砰”的巨响,箭簇砸在铁盾上,溅起的火星子在他眼前晃,晃得他心里发慌。他看见高迎祥转头对李定国使了个眼色,那眼神里的默契,像一根刺,扎得他眼睛疼——当年在商洛山,他和李将军也这样,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要做什么。
“弟兄们,跟着俺杀上城去,让刘将军看看,啥叫抗金的骨气!”
李定国的吼声传过来,粗哑却有力。刘宗敏看见三百老卒扛着云梯,踩着满地碎石往前冲,脚步稳得像钉在地上。滚木礌石砸下去,两个老卒闷哼着栽倒,鲜血在碎石上漫开,可后面的人连眼都没眨,立刻顶上,硬生生把云梯架在了城墙上。
“疯子!都是疯子!”刘宗敏喃喃自语,心里却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若是换作他,若是为了抗金,他也愿意这样死。
李定国踩着云梯往上爬,身影像一只矫健的豹子。刚露头,城头一个守军的刀就劈了过去,刘宗敏的心猛地揪紧——他认得那守军,是河南本地人,叫王小二,家里有个瞎眼的娘,是李将军给了他粮,让他当了兵。可李定国侧身躲开,反手一刀砍在王小二的手腕上,鲜血溅了李定国满脸,那血珠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滴,滴在云梯上,红得刺眼。
“杀!”李定国嘶吼着翻上城头,刀光闪过,又一个守军倒下去。刘宗敏握紧长枪,想冲上去,脚却像灌了铅——他看见王小二捂着手腕,蹲在地上哭,嘴里喊着“俺不想当汉奸,俺娘还在家等俺……”
就在这时,西门方向传来一阵骚动。刘宗敏心里“咯噔”一下,猛地转头——他知道西门守军薄弱,大多是新招的乡勇,可他没想到,周遇吉竟这么快就找到了突破口。
“城里的百姓听着!闯王是来抗金的,不抢粮、不扰民!谁愿帮咱们打开城门,闯王保你们平安!”
周遇吉的声音隔着城墙传过来,不高,却像一道惊雷,炸在城头守军的耳朵里。刘宗敏看见几个守军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眼神里满是犹豫——他们都是河南人,家里都遭过旱情,李将军的粮越征越少,苛捐杂税却越来越重,早就怨声载道了。
“别信他!那是高迎祥的圈套!”刘宗敏嘶吼着,可声音里没了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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