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辉城的青砖城头，风卷着猩红的战旗猎猎作响，旗角扫过高迎祥攥得发白的指节，将他鬓边沾着的血污吹得乱颤。他踩着城头凝结的血痂，一步步挪到垛口前，目光像淬了毒的刀，直直扎向城下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李自成。
“李自成！你这个卖友求荣的狗贼！” 高迎祥的吼声撕破了战场的死寂，声音因愤怒而嘶哑，唾沫星子砸在城砖上，混着积雨溅起细小的水花，“勾结鞑子做那腌臜勾当，拿弟兄们的命换你自己的泼天富贵！你对得起陕西跟着你起事的兄弟吗？对得起城底下埋着的那些白骨吗？”
他指着李自成，手指因用力而颤抖，身后的明军士兵虽不知“勾结鞑子”的内情，却也跟着呐喊起哄，城头上的弗朗机炮再次扬起炮口，炮口的火光映得高迎祥的脸忽明忽暗，像尊怒目圆睁的厉鬼。
城下，李自成勒着马，乌骓马似乎被城上的吼声惊到，不安地刨着蹄子。他的甲胄上还沾着昨日攻城时的血渍，脸上蒙着一层灰，唯有那双眼睛，在阴沉的天色下透着股说不清的憋屈与狠戾。他张了张嘴，喉结剧烈滚动——他想喊“没有”，想解释那是鞑子的反间计，想告诉高迎祥自己从未做过对不起弟兄的事，可话到嘴边，却被高迎祥接下来的骂声堵了回去。
“怎么？哑了？” 高迎祥笑得残忍，“不敢认了？你以为弟兄们都是傻子？你让他们攻城，是想让他们替你挡箭，替你遮那勾结鞑子的丑事！李自成，你狼心狗肺！”
李自成猛地攥紧马鞭，鞭梢狠狠抽在马臀上，乌骓马嘶鸣一声，人立而起。他不再看城上的高迎祥，目光扫过身前密密麻麻的大顺军士兵，声音冷得像冰：“攻城！架云梯！今日午时之前，必须踏破卫辉城！后退者，斩！”
可他的话音落下，阵前却静得反常。
最前排扛着云梯的士兵，肩头上的木梯压得他们身子微沉，可脚却像钉在了地上，没有一个人往前挪步。一个满脸稚气的小兵，手里的短刀攥得指节发白，眼神怯怯地瞟向身边的同乡，嘴唇嗫嚅着：“哥，咱们……真要攻？高将军说得……是真的吗？”
他身边的老兵重重叹了口气，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压低声音：“别听城上瞎喊，可……闯王这阵子是不对劲。昨日攻城折了五千弟兄，今日连个说法都没有，就逼着咱们往上冲……” 话没说完，他下意识地抬头，瞥见李自成投来的冷冽目光，赶紧闭上嘴，却依旧没动——云梯的木柄硌得掌心生疼，可他就是迈不开腿。
阵中开始泛起细碎的骚动，士兵们交头接耳，眼神里满是犹豫和怀疑。有人悄悄往后缩了缩，有人盯着城头上高迎祥的身影，眼神复杂——高迎祥曾是大顺军的老首领，跟着他打过不少硬仗，虽说后来分了兵，可在弟兄们心里，仍是个值得敬重的人。如今他站在城上骂闯王“勾结鞑子”，这话像根刺，扎在每个士兵心里。
“怎么？都聋了？” 李自成的声音陡然拔高，手里的马鞭指向最前排的士兵，“王二！你带头冲！”
被点到名的王二，是个跟着李自成从陕西出来的老兵，脸上一道刀疤从眉骨划到下颌。他猛地抬头，看着李自成，眼神里没有往日的悍勇，只有满满的委屈和不解：“闯王……弟兄们不是怕死，是怕……怕咱们死得不明不白！高将军说的那些话，您倒是给弟兄们一句准话啊！”
“准话？” 李自成猛地拨转马头，背对着士兵，他怕自己看见他们眼里的怀疑，会忍不住辩解，会泄了气势，“攻城就是准话！城破了，一切都清楚了！再敢犹豫，军法处置！”
他这话喊得又响又硬，可落在士兵耳里，却没了往日的号召力。王二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身边的老兵拉了拉衣角——老兵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无奈：闯王不愿说，说了也未必信，可军法如山，真不冲，就是死。
可即便如此，士兵们还是慢了半拍。有人磨蹭着扛起云梯，脚步虚浮；有人爬了两步，见身后没人跟上，又悄悄滑了下来；还有人盯着城头上射来的箭雨，眼神发怔，连盾牌都忘了举——他们不是不敢死，是不想为“勾结鞑子”的骂名而死，不想替一个连解释都不肯给的首领卖命。
城上的高迎祥看得真切，笑得更狠了：“李自成！你看看！弟兄们都不信你了！你就是个孤家寡人！” 他突然从身边士兵手里夺过一张弓，搭上箭，瞄准了李自成，“今日我就替天行道，杀了你这个奸贼！”
箭如流星，直直射向李自成的后心。
“闯王小心！” 身边护卫猛地扑过来，手里的刀鞘狠狠砸开箭矢，箭杆擦着李自成的甲胄，钉在地上，箭羽兀自颤抖。
李自成惊出一身冷汗，却依旧没回头，只是咬着牙，再次嘶吼：“攻城！冲！谁先上城，赏银百两！”
重赏之下，终于有几个贪财的士兵动了，扛着云梯往城墙根冲去。可更多的人，还是站在原地，看着李自成的背影，眼神里满是迷茫和抗拒——百两银子再多，也买不回一条命，更洗不掉“勾结鞑子”的污名。
风更紧了，卷着城上的骂声、城下的迟疑，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鞑靼马蹄声（那是高迎祥编造的“证据”），像一张网，死死罩住了卫辉城下的大顺军。李自成攥着马鞭，指节泛白，他知道，自己此刻多说一句都是错，唯有踏破卫辉城，抓住高迎祥，才能洗清冤屈。可他更知道，身后的弟兄们，心已经散了——这城，怕是比昨日更难攻了。
城头上，高迎祥还在骂，声音越来越响；城城下，李自成还在逼，脸色越来越沉；而夹在中间的士兵们，像风里的草，左右摇摆，不知该往前冲，还是该往后退。卫辉城的青砖，映着灰蒙蒙的天，也映着这一场荒唐又惨烈的对峙——首领的冤屈，士兵的迟疑，老上级的仇恨，都凝在这一箭之地的战场上，等着用更多的血，来换一个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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