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卫辉城被铅灰色的阴云裹得密不透风。护城河的水面泛着死寂的冷光,岸边长满枯黄的衰草,在呼啸的北风中瑟瑟发抖,像是在为这场注定血流成河的厮杀预哀。
高迎祥身披嵌满箭痕的镔铁连环甲,甲叶碰撞间发出沉闷的声响,那是连日血战留下的印记。他拄着一柄卷了刃的虎头大刀,刀柄被掌心的汗渍与血痂浸得发黑发亮,稳稳地立在卫辉城头的女墙之后。寒风掀起他鬓角的白发,丝丝缕缕贴在布满沟壑的脸颊上,那双曾号令百万义军的虎目,此刻正死死盯着城下绵延数里的军营,目光落在那杆绣着“闯”字的猩红大旗上时,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针尖狠狠刺了一下。
三十年前,米脂县的寒夜里,他把饿得奄奄一息的外甥李自成抱进怀里,用粗粝的手掌摩挲着孩子枯黄的头发,承诺要带他闯出一条活路。他教李自成骑马射箭,教他读兵书战策,教他“杀富济贫、替天行道”的道理。多少次并肩作战,他把后背交给这个外甥,看着他从一个懵懂少年长成能独当一面的猛将,心中既有欣慰,更有期许——他曾以为,自己百年之后,这“闯王”的旗号,终将由李自成稳稳扛起,继续带领义军推翻腐朽的明廷。可他从未想过,这传承会以兵戎相见的方式到来。
“闯王!李闯的人马又架云梯了!这次是从东南角猛攻!”亲兵的嘶吼带着哭腔,打断了高迎祥的思绪。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如同煮沸的铁水,烫得他心口发疼。李自成自立门户后,两人在义军路线上的分歧越来越深,他主张稳扎稳打,积蓄力量再图中原;而李自成却急于扩张,收纳各路流民,虽声势浩大,却也隐患重重。半年前,李自成派人送来合兵的书信,字里行间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隐隐有取而代之之意。高迎祥怒而撕毁书信,从此舅甥情分,便在权力的鸿沟中渐行渐远。
“弓箭手就位!滚石擂木,听我号令!”高迎祥的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缓缓举起虎头大刀,刀身映着城头燃起的火把,寒光凛冽得让人不敢直视。这把刀,斩过贪官污吏的头颅,破过官军的坚阵,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指向自己一手带大的外甥。他的指尖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他守的不是一座孤城,是自己半生的信念,是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弟兄们的期盼,可对面攻城的,也是曾经喊他“闯王”、喊他“舅舅”的义军兄弟。
城下,李自成一身银白锁子甲,腰悬七星宝剑,骑在一匹通体乌黑的战马上。他比三年前愈发英武,眉宇间多了几分杀伐果断的戾气,唯有那双眼睛,在看向城头那个熟悉的身影时,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楚。他勒住马缰,望着高迎祥佝偻却依旧挺拔的背影,耳畔仿佛又响起了少年时舅舅的教诲,想起了在商洛山中挨饿时,舅舅把仅有的一块干粮塞给他的温暖,想起了第一次上战场,舅舅挡在他身前替他挡下箭矢的决绝。
“闯王,云梯已架好,三军将士都已待命,是否攻城?”身旁的部将舟刘敏催马上前,声音洪亮如钟。他看着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眼中闪过一丝急躁——这场攻城战已经持续了整整七日,义军死伤惨重,却始终没能攻破卫辉城,将士们的士气已经渐渐低落。
李自成握紧了手中的长枪,枪杆被他捏得咯咯作响,指节泛白。他的内心像是被两股洪流猛烈撞击,一边是血浓于水的舅甥情分,是舅舅的养育之恩、提拔之情,他怎能忘恩负义,对舅舅痛下杀手?另一边却是群雄逐鹿的乱世,是数十万跟着他混饭吃的流民的期盼,是他“扫清寰宇、还天下太平”的野心。舅舅固守卫辉,不愿与他合兵,已成了他西进中原的绊脚石。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无毒不丈夫,他一遍遍地在心中告诫自己,可目光触及城头那面同样绣着“闯”字的大旗时,心脏还是像被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攻城!”李自成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寒。他挥下长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足以传遍整个军阵。“传令下去,攻破卫辉,秋毫无犯!若遇高迎祥……生擒即可,不得伤他性命!”
军令如山,城下的义军瞬间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呐喊。数万士兵如同潮水般涌向卫辉城墙,云梯一架架如蜈蚣般贴在城墙上,士兵们咬着刀,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头顶上的箭矢如密雨般飞射,城墙上滚落的滚石擂木带着呼啸的风声,砸在人身上便是骨断筋折的惨状。
“放箭!快放箭!”高迎祥亲自督战,手中的虎头大刀劈砍得如狂风暴雨。一名义军士兵刚刚爬上城头,还没来得及站稳,便被他一刀劈成两半,鲜血喷溅在他的脸上,温热的触感让他心头一震。他认出那个士兵,是三年前在河南收留的孤儿,当时还是个瘦弱的孩子,如今却成了刀下亡魂。高迎祥的刀停在半空中,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可就在这瞬间,另一名义军士兵已经扑了上来,长矛直刺他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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