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线战壕掩蔽部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黏稠的胶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万全因失血和伤口感染发起了高烧,躺在简陋的担架上,时而昏睡,时而因为伤痛发出压抑的呻吟。卫生兵给他用了最后一点珍贵的消炎药粉,但效果如何,无人知晓。
我靠坐在他对面的土墙边,怀里紧紧抱着那冰冷沉默的二胡,目光空洞地望着掩蔽部入口处那块摇曳的、用以遮蔽光线的破帆布。耳朵里,那场夜间追逐战的“残响”依旧在颅内反复播放——二蛋最后那阵疯狂的机枪扫射,那声震耳欲聋的手榴弹爆炸,以及随之而来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每一种声音,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我本就紧绷脆弱的神经。
李老蔫坐在一旁,默默地擦拭着他那杆老套筒,动作缓慢而机械。他脸上的那道新伤已经结痂,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趴在那里。他没有看我们,也没有说话,但那紧抿的嘴角和低垂的眼睑,透露出同样的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责。作为临时负责人,一次出击损失两人,一人重伤,收获寥寥,这无疑是一次失败的战斗。
外面,天光已经大亮,但被厚厚的硝烟和阴云遮蔽,显得昏沉而压抑。远处的炮声依旧零星作响,提醒着人们战斗并未停歇,只是暂时进入了另一种消耗模式。
“水……”万全在昏沉中发出微弱的声音。
我立刻拿起旁边一个破口搪瓷缸,里面还有小半缸浑浊的凉水,小心地扶起他的头,一点点喂给他。
喝了几口水,万全似乎清醒了一些,他睁开沉重的眼皮,眼神有些涣散,但看到我之后,慢慢聚焦。
“大山……”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二蛋……有消息吗?”
我的心猛地一抽,摇了摇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万全的眼神黯淡下去,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我们……带回了情报。鬼子加强了侧翼巡逻,配备了狙击手……这些,很重要。”他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强调,试图为这次惨痛的付出寻找一个可以立足的理由。
“重要?”旁边一个脸上带着稚气、名叫小山子的新兵忍不住带着哭腔反驳,“重要到用二蛋哥的命去换吗?我们出去七个人,就回来这么几个……这点破烂……”他指着角落里那个干瘪的麻袋,声音哽咽。
“那你说怎么办?!”李老蔫猛地抬起头,眼神凶狠地瞪着小山子,声音压抑着怒火,“等着鬼子摸上来,把咱们一个个点名?还是等着弹药打光,用刺刀跟人家的机枪拼?!不去搞弹药,不去摸情况,就是等死!”
小山子被李老蔫的气势吓住,低下头,不敢再说话,只是肩膀微微抽动。
掩蔽部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绝望、质疑、悲痛、愤怒……种种情绪在狭小的空间里交织、碰撞,却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我抱着二胡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是啊,怎么办?仗打到这个份上,似乎每一步都是错的,每一个选择都通往死亡。我们像是一群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虫,挣扎得越厉害,缠绕得越紧。
“不能……这么耗下去。”万全再次开口,他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得变。”
“变?怎么变?”李老蔫看向他,眉头紧锁。
万全挣扎着想坐起来,我赶紧扶住他。他靠在我身上,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但眼神却异常明亮,仿佛高烧烧掉了他所有的犹豫和杂念。
“鬼子……想吃掉我们,但又怕代价太大。所以他们用炮火消耗,用小股部队袭扰,想困死我们。”万全喘息着,语速不快,但逻辑清晰,“他们料定我们不敢主动出击,料定我们只能被动防守。”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老蔫和小山子,最后落在我脸上:“我们……偏不。”
“不防守?难道冲出去送死?”小山子忍不住又抬起头。
“不是送死。”万全摇了摇头,“是改变节奏。他们袭扰,我们就反袭扰。他们以为我们晚上不敢动,我们偏要动。但不是像昨晚那样……漫无目的地搜索。”
他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用手指在铺着薄薄一层尘土的地面上划拉着。
“我们可以……小组行动,目标明确。不搜集弹药,那太被动。我们骚扰,破坏。”他的手指划出几条线,“摸到他们前沿,打冷枪,扔几个手榴弹就跑。用缴获的烟雾弹制造混乱。专门找他们的薄弱环节,比如落单的哨兵,运输的小队……”
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让他们睡不着觉,让他们搞不清我们到底有多少人,不敢轻易调动兵力。让他们也尝尝……提心吊胆的滋味!”
李老蔫听着,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怀疑,渐渐变成了思索。他是老兵,深知被动挨打的痛苦。万全提出的,是一种极其冒险,但或许能打破目前僵局的“积极防御”,或者说,是另一种形式的“以攻代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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