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高地的陷落,如同抽掉了石匠铺这头困兽最后的脊梁。负隅顽抗的鬼子失去了统一的指挥和核心火力支撑,残存的兵力被分割包围在废墟的各个角落,抵抗迅速土崩瓦解。
我和赵虎跟在主力部队后面,逐屋逐院地清剿。战斗已经从激烈的对攻,变成了肃清残敌的扫尾。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硝烟味和建筑物燃烧后的焦糊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战争气息。
每一段残垣后,每一个弹坑里,都可能藏着垂死挣扎的敌人。战士们保持着高度警惕,用手榴弹开路,用刺刀说话。不时有零星的枪声和垂死的嚎叫从各处响起,又迅速归于沉寂。
我的神经依旧紧绷,但扣动扳机的动作,更多是出于一种近乎麻木的本能和胸腔里燃烧的复仇火焰。刘老嘎倒下的画面,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里,每一次枪响,都仿佛能暂时压制那份灼痛。
我们清理到原来打谷场附近。这里曾是民兵们挥洒汗水训练的地方,如今遍布弹坑和倒塌的障碍物,几具鬼子和伪军的尸体以各种扭曲的姿势倒伏在地。一群主力部队的战士正围着一座半塌的石磨盘,那里似乎是一个最后的抵抗点。
“里面还有几个,不肯投降!”一个脸上带着稚气的小战士冲着我们喊道。
赵虎示意大家散开包围。他深吸一口气,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日语向里面喊话:“投降吧!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八路军优待俘虏!”
回答他的,是一声歇斯底里的嚎叫和一颗从磨盘缝隙里射出的子弹,擦着赵虎的耳边飞过。
“找死!”赵虎眼中寒光一闪,不再犹豫,对旁边一个抱着炸药包的爆破手点了点头。
爆破手敏捷地匍匐前进,将一个小型炸药包塞进磨盘底部的缝隙,拉燃导火索,迅速翻滚回来。
“隐蔽!”
几秒钟后,“轰隆”一声巨响,石磨盘被炸得四分五裂,碎石和尘土冲天而起。烟尘尚未散尽,战士们便挺着刺刀冲了上去。里面传来短暂的、绝望的格斗声和刺刀入肉的闷响,随即彻底安静下来。
我站在外围,看着战士们从废墟里拖出几具血肉模糊的鬼子尸体,心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复仇的快意并未如预期般涌来,反而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空虚。这些曾经穷凶极恶的侵略者,此刻也不过是一具具逐渐冰冷的躯壳,无法填补失去战友留下的巨大空洞。
“大山!这边!”万全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他正站在原本属于魏书记办公、后来被中村占据作为指挥部的那片石屋区前,脸色异常凝重,朝我用力挥手。
我和赵虎对视一眼,快步走了过去。
这片石屋受损相对较轻,但墙壁上也布满了弹孔和爆炸留下的黑痕。门口躺着两具穿着不同于普通士兵将校呢军服的鬼子军官尸体,其中一个手里还紧握着一把折断的指挥刀。
万全指着屋内,低声道:“找到中村了。”
我的心猛地一紧,握紧了手中的步枪,跟着万全迈过门槛。
屋内一片狼藉,文件散落一地,电台被砸烂,桌椅翻倒。在屋子最里面,一张巨大的、用原木粗糙拼成的桌子后面,一个穿着黄呢子将官服、肩章上缀着少将军衔的身影,背对着门口,直挺挺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他的头微微耷拉着,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
周卫国和魏书记已经站在屋里,张铁锤也拄着步枪站在一旁,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那个背影。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失败者的死寂。
“死了?”赵虎低声问。
周卫国没有说话,只是对旁边一名战士示意了一下。那名战士小心翼翼地上前,用刺刀轻轻碰了碰那身影的肩膀。
身影纹丝不动。
战士深吸一口气,用力将椅子连同上面的人一起扳转过来。
一张沟壑纵横、带着典型关东军军官那种顽固与骄横气息的老脸出现在我们面前。正是情报中提到的,那个叫中村的“山地清剿专家”。他的眼睛圆睁着,瞳孔已经涣散,失去了所有神采,但依旧残留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和彻底失败后的绝望。他的嘴角残留着已经发黑的血迹,右手垂落在身旁,左手却紧紧按在腹部,指缝间隐约可见一个深色的、被血浸透的刀柄——他切腹自尽了。
这个给我们根据地带来无数苦难,造成老耿、老马、刘老嘎等众多战友牺牲的元凶,最终以这种方式,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
没有想象中的激动,也没有手刃仇敌的快意。看着这具坐在椅子上、保持着最后“尊严”姿势的尸体,我心中涌起的,是一种复杂的、混杂着憎恶、鄙夷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
“便宜这老鬼子了!”张铁锤啐了一口,脸上那道疤因为愤怒而微微抽搐,“该把他千刀万剐!”
魏书记推了推眼镜,语气沉痛而冷静:“法西斯分子穷途末路的必然选择罢了。他死了,也洗刷不掉他犯下的罪行,更偿还不了我们牺牲同志的血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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