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一片被血与火浸透的、令人窒息的寂静。石匠铺的焦土之上,弥漫的不再是硝烟,而是更深沉的悲怆与开始缓慢复苏的生之气息。
周卫国下达了彻底打扫战场、救治伤员、妥善安置烈士和群众的命令后,便和魏书记、张铁锤等人一头扎进了临时设在村口半塌窝棚里的指挥所,激烈的争论和迅速下达指令的声音隐约传出,他们必须在鬼子可能的报复或周边敌情变化前,稳定局面,做出下一步部署。
我和其他战斗人员一样,接到了原地休整的命令。但身体的疲惫无法带来心灵的安宁。我靠着一段熏黑的残墙坐下,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片刚刚经历血战、如今已沉寂下来的祠堂高地。刘老嘎被抬走时的模样,和他那杆被赵虎背走的、枪托上满是岁月包浆的老套筒,在我眼前反复浮现。
二蛋默默坐在我身边,学我的样子,抱着膝盖,看着远处忙碌的人群发呆。他没有再问问题,战争的残酷似乎在一夜之间,将他身上最后一点属于少年的懵懂彻底剥离。
不知过了多久,万全拖着疲惫的步伐走了过来,他脸上的油滑被一种深切的沉重取代,手里拿着一个本子和铅笔。
“大山,赵虎,”他声音沙哑,“团部要尽快统计伤亡和战果,尤其是……烈士名单,要详细。你们小队……”
他没有说下去,但我们都明白。赵虎深吸一口气,开始低沉地报出名字,从老猫带走的左翼小组开始,当报到刘老嘎的名字时,他的声音明显顿了一下,才继续下去。万全飞快地记录着,铅笔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每一个名字落下,都仿佛有千钧重。
名单报完,短暂的沉默后,万全合上本子,用力揉了揉发红的眼睛:“知道了……你们先休息,我去别处统计。”他转身离开,背影有些佝偻。
统计伤亡,这冰冷的工作,比面对枪林弹雨更让人感到无力与心痛。
休整的时间并不长。很快,新的命令传来:所有能行动的战士和民兵,立即协助卫生队和群众,清理战场核心区域,重点寻找并收殓烈士遗体,同时搜寻可能生还的伤员,以及……鉴别鬼子尸体,搜寻有价值的情报。
我们重新站起身,拿起工具——不再是枪,而是铁锹、镐头,甚至是用树枝临时绑成的担架。走向那片熟悉的、如今却布满死亡痕迹的土地。
祠堂高地是重点清理区域。战斗最激烈的地方,牺牲也最为惨烈。战士们和鬼子的尸体交错倒在一起,很多已经无法分清彼此,只能通过残破的军装勉强辨认。浓烈的血腥味和开始腐烂的气味混合,令人作呕。苍蝇成群地飞舞,发出嗡嗡的噪音。
没有人说话,只有铁锹挖掘泥土的沉闷声响,和搬运尸体时沉重的喘息声。每一具被发现的八路军或民兵遗体,都会被小心翼翼地抬出来,用清水(如果找得到的话)或干净的布条,尽量擦拭掉脸上的血污,整理好破碎的军装,然后由专门的人员登记、暂时安放在一片清理出来的空地上,盖上能找到的任何布料——破旧的军毯、门板,甚至是大片的树叶。
何秀芹带着卫生队和部分妇女,穿梭其间,不放弃任何一丝可能的生命迹象,尽管大多数时候,她们只能无奈地摇摇头,然后更加细心地为烈士整理遗容。她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嘴唇干裂,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动作沉稳而轻柔,仿佛怕惊扰了这些沉睡的英灵。
我参与挖掘一处被炸塌的机枪掩体。当搬开最后一块沉重的碎石,看到下面紧紧握着步枪、身体却被压得变形的年轻战士时,我的胃部一阵翻搅,几乎要呕吐出来。他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却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将生命定格在了这片高地上。
赵虎在我身边,默默地帮我将这位小战士的遗体抬出来,用刺刀割下一块相对干净的鬼子军服内衬,轻轻擦去他脸上的尘土和血痂。
“是三连的新兵,叫王小川,保定的兵……”赵虎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上次打阻击,他一个人用集束手榴弹炸掉了鬼子一辆铁皮车……”
我们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更加沉默地继续着手上的工作。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挖掘,都像是在触摸这场胜利背后,那冰冷而坚硬的代价。
在清理一具鬼子中尉的尸体时,我从他贴身的口袋里翻出了一个皮质笔记本和几张折叠的地图。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日文,夹杂着一些简略的草图和一些汉字地名。地图则详细标注了石匠铺周边乃至更大范围的山区地形,上面用红蓝铅笔做了许多标记,显然是他们清剿和布防的计划。我将这些东西交给了万全,他看了一眼,神色凝重地点点头,小心地收了起来。这些,或许能为未来的战斗提供宝贵的情报。
与此同时,另一项工作也在同步进行。在魏书记和张铁锤的组织下,一部分战士和身体恢复较好的民兵、群众,开始在村子边缘一处向阳、相对完整的山坡上,挖掘墓穴。没有棺木,只能用白布(缴获的或从废墟里找来的)包裹遗体。铁锹与泥土碰撞的声音,在山坡上此起彼伏,像是在为逝者敲响最后的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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