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枪炮声终于彻底停歇,取而代之的,是风掠过焦土废墟时发出的、空洞而悲凉的呜咽。夕阳将最后一点残红涂抹在石匠铺这片刚刚被鲜血反复浸透的土地上,映照着横七竖八的尸骸、扭曲的钢铁残骸和仍在袅袅升起的黑烟。
胜利了。
又一次,从地狱的边缘,挣扎着爬了回来。
但这一次,胜利的滋味,苦涩得让人几乎无法下咽。
独立团和县大队的战士们,没有像上次一样立刻撤离。他们默默地加入了清理战场的行列。没有人欢呼,没有人庆祝,只有沉重的脚步和压抑的喘息。一具具阵亡者的遗体被小心地从废墟和战壕中抬出,分辨着身份,然后整齐地排列在祠堂前那片刚刚清理出来的空地上。
灰色军装和杂色百姓衣服的尸体并排躺着,无声地诉说着这场守卫战的惨烈。数量,远比我们预想的要多。许多熟悉的面孔,永远地闭上了眼睛。那个耿直的县大队战士大牛,在最后的反冲锋中,为了掩护一个民兵队员,被鬼子的刺刀捅穿了胸膛。那个总是憨厚笑着、负责给大家蒸窝头的陈大嫂,在搬运弹药时,被一颗流弹击中,倒下去时,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弹药箱。
王栓柱的遗体也被搜索队从黑风沟抬了回来,与他一同牺牲的两名队员并排放在一起。他们被冻得僵硬,脸上还保留着战斗时的狰狞与决绝。老马扑在王栓柱的遗体上,发出如同受伤野狼般的哀嚎,哭得几乎昏厥过去。
我和李分队长、周连长、魏书记、赵虎等人,站在这一排排逝者面前,久久沉默。寒风卷着雪沫,打在脸上,冰冷刺骨,却远不及心中的寒意。
“统计出来了……”魏书记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他手里拿着一张被鲜血和污渍浸染的名单,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民兵队……牺牲四十七人,重伤十九人,轻伤……几乎人人带伤。县大队……牺牲九人,重伤五人。独立团……牺牲二十一人……”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的心上。石匠铺残存的元气,经此一役,几乎损耗殆尽。
“他们都是好样的。”周连长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经历过太多生死后沉淀下来的凝重,“石匠铺能守住,是靠他们用命填出来的!这笔血债,我们记下了,总有一天,要让黑石口的鬼子,十倍百倍地偿还!”
他的话,没有激起狂热的复仇呐喊,只有更加沉重的、刻入骨髓的恨意。
葬礼在第二天清晨举行。没有棺木,只能用能找到的相对完整的白布(大部分来自缴获的鬼子内衣)包裹遗体。山坡上那片烈士墓园,一夜之间又添了近百座新坟。坟前没有华丽的墓碑,只有简陋的木牌,用烧黑的木炭写着牺牲者的名字,或者,仅仅是一个代号。
人们默默地站在坟前,寒风吹动着他们破旧的衣角,脸上是混合着巨大悲伤和麻木的疲惫。没有人哭泣出声,但那无声的悲痛,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加令人窒息。
二蛋站在我身边,紧紧握着拳头,小脸绷得紧紧的,看着王栓柱那座新立的坟茔,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火焰。
葬礼结束后,周连长和李分队长找到了我。独立团主力不能久留,他们必须立刻返回根据地,应对其他方向的敌情。
“大山,石匠铺的情况,我会如实向军区首长汇报。”周连长看着我,眼神复杂,“你们……还需要什么?”
我摇了摇头。粮食、药品、弹药,独立团和县大队已经留下了他们能挤出来的所有。我们现在最缺的,不是物资,而是……时间和人。
“我们需要时间舔舐伤口,需要时间……把剩下的人,重新凝聚起来。”我的声音沙哑。
李分队长拍了拍我的肩膀:“县大队的这个加强班,暂时留给你们。我会向支队请示,看能否让他们长期驻扎,协助你们重建和防御。另外……”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满目疮痍的废墟和那些眼神空洞的幸存者,“光靠守,是守不住的。石匠铺需要找到自己能活下去的路子。光靠狩猎和采集,不行。”
他的话,点醒了我。之前的我们,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抵抗和生存上,从未真正思考过如何在这片焦土上,重建一种可持续的、哪怕是最低限度的“生活”。
送走了周连长和独立团主力,石匠铺再次沉寂下来。但这种沉寂,与之前的绝望不同,它更像是一种极度疲惫后的休眠,一种在巨大创伤后,生命本能地收缩和积蓄。
李分队长带来的那个班,成了石匠铺新的骨干。他们不仅承担起了主要的警戒任务,更开始系统地指导幸存者们,如何进行真正有效的重建。
防御工事被重新规划和加固,不再是临时应付的掩体,而是构成了一个更加立体、更有纵深的防御体系。李分队长甚至开始教授一些基础的土木工程技术,如何挖掘更坚固、更防炮的地下掩体,如何构建隐蔽的物资储藏点和撤退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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