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邵庆离开万寿宫时,天色已近黄昏。
四月的风穿过太液池畔的树梢,带着特有的温润湿气,拂在严邵庆因思绪翻涌而略显滚烫的脸颊上。很多时候,明明知道朝廷的财政在根本制度上有问题,却深感无能为力,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沿着宫墙慢慢走着,脑子里还在回想方才与嘉靖的对话。
那些关于盐政、宗藩、卫所、边饷像一团乱麻,看似各自独立,却又死死缠在一起,归根结底都是绕不开一个钱字。
道长不是一般的皇帝,今日走进帷幔之后,才知道那幕后空间里,居然隐藏着大明真正的财政账目。
别看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一年的财政从账目上看好像有两千多万两的样子,可真正能进入户部、可供支配的银钱,一年大概真的只有三百万两左右。关键在于,这三百万里面,大头还是靠着盐税和江南的粮赋。
每年的税收,都是地方直接扣除掉各项支出以后,才将剩余的银钱上缴户部。
今年鄢懋卿大幅提升了盐税,因此嘉靖三十六年户部的余钱整体入账才可能会达到五百万两。
嘉靖的担忧是有道理的,朝廷户部就那么点余钱,从根本上就没有多余的钱粮可供朝廷那么多的大事进行腾挪,战事一旦吃紧,财政便可能直接清零。
道长想不通大明的财政为何总是这般拮据?为何朝廷稍有大事,便捉襟见肘?
严邵庆只能把自己兼理户部浙江清吏司后看到的那些账册给道长洋洋洒洒简要的说明。
名义上,浙江每年该解送京师白银五十余万两,绸缎绢布无数。可实际上呢?这笔钱还没出省,就已经被预先分配得七七八八了。
留多少给本省官员俸禄、驿站开销、教育祭祀,拨多少给邻近军镇协饷,扣多少填补往年亏空等到真正能装上船北运的现银,往往不足定额的三成。
而这,还算是好的。至少账目上清清楚楚,每一笔截留、挪用都有名目,有朝廷的批文或惯例可循。
可怕的是那些无头账。
地方府县与卫所之间,卫所与豪强之间,盐司与盐商之间有多少钱粮的流转,根本不曾出现在朝廷的账册上?一次协防,一次赈济,一次修堤,底下人就能借着名目,将本该属于朝廷的税赋,就地分个干净。
而造成这根本问题的原因,还是明初制度设计之初就埋下了隐患。哪里收的钱粮,就在哪里开支。军饷,从陕西、山西的税赋里直接划拨。
河道工程,从河南、山东的存留钱粮优先调用。宗室禄米,湖广、江西的粮仓就近供应。
京师百官俸禄和宫廷用度,则由南直隶、浙江等富庶之地解运进京的起运部分来承担。
在这种制度下,极易催生吏治的惊人腐败。若没有中央在中间有效监督,地方上下其手、二一添作五,朝廷怎么会有钱收上来?
这法子,在国初官吏相对清廉、开支项目固定、天下刚从战乱中恢复时,确实高效。省去了巨额的运输成本和中间环节,朝廷中枢似乎也轻松了。
可二百年过去,世道早变了。
所以很多时候,问题并非大明没有钱,而是朝廷根本收不上来钱。
在这套体制下,中央财权被极大削弱,能真正掌控、灵活调度的银子少得可怜。
如今,非正常开支却越来越多。
越来越庞大的宗室禄米、愈演愈烈的东南倭患、此起彼伏的北方边衅、日益频繁的黄河水患……每一项,都需朝廷户部的真金白银去填。
压力最终全都堆到了户部,堆到了道长的内帑,堆到了那点本就捉襟见肘的银两上。
好比一个人,四肢躯干都还丰腴,甚至有些部位过于臃肿,但心脏却供血不足,虚弱不堪。久而久之,肢体不听使唤,甚至开始坏死。
这制度延续下来,让后面的皇帝怎么办?
钱不到京师,朝廷就看不见、管不着、用不上。
户部空空,钱在底下就被分光了。朝廷收不到钱,便只能拼命针对百姓加税,百姓就越穷,最后走投无路,就只能反了。
……
内阁值房。
严嵩、徐阶、袁炜三人从万寿宫回来,气氛有一些微妙,都在琢磨着嘉靖的心思,严邵庆在万寿宫只是为了诵青词?
刚进值房,早已等候在此的严世蕃就急不可耐地迎了上来,今日万寿宫的会议,嘉靖居然没有传他,心里面不免有些着急。
“爹!徐阁老,袁阁老。”
严世蕃先匆匆见了礼,就走到严嵩的身边打听起来。
“庆儿呢?怎么没有一起回来?”
严嵩抬眼看了看儿子,没说话。
一旁的内阁中书小声回道。
“回严侍郎,陛下留下严郎中替他诵读几篇青词。”
“诵读青词?”
严世蕃一愣,小眼睛里满是狐疑。
“这可就更稀奇了。”
陛下留下严邵庆单独说话,已经足够引人遐想。若只是寻常问话或交代差事,倒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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