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浓稠得如同墨汁，包裹着一切。
下滑的过程，与其说是逃离，不如说是一场失控的坠落。碎石跟着他们的脚步滚落，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在寂静的山夜里传出老远，像是在为追兵引路。湿滑的苔藓和纠缠的藤蔓不断抽打在脸上、手臂上，火辣辣地疼。沈墨感觉自己的手臂快要脱臼，全凭一股不想摔成肉泥的意志死死抓着那不知能否承受重量的藤蔓。
苏雨荷的啜泣和孩子被压抑的呜咽，混杂着赵虎粗重的喘息和沈勇忍痛的闷哼，还有观墨与另一名护卫拖动猎人时发出的、令人牙关发酸的摩擦声，构成了一曲绝望的逃亡协奏。
不知滑落了多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沈墨的脚终于猛地踩到了相对坚实的地面，巨大的惯性让他向前踉跄扑倒，连带扯着苏雨荷和沈勇一起滚作一团。
“到了！到底了！”观墨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在黑暗中响起。
众人陆续落地，瘫软在地，剧烈地喘息着，如同离水的鱼。浑身上下无处不痛，骨头像是散了架，冰冷的夜露迅速浸透本就湿冷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
上方，箭矢钉入岩壁的声音和隐约的呼喝声似乎远了一些，但并未消失。追兵显然没有放弃，他们很可能也在寻找下来的路径。
“不能停……这里不安全……”赵虎的声音嘶哑，他强撑着站起来，摸索着周围的环境。
这里似乎是涧谷更深处的一个狭窄区域，地势比之前藏身的石缝那里更加低洼，水流声在不远处轰鸣，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借着极其微弱的、从厚重云层缝隙里漏下的一点天光，勉强能看出他们落在了一片乱石滩上，两侧是更加陡峭、几乎无法攀爬的岩壁。
“看那边……”观墨忽然指向左侧岩壁的下方，那里似乎有一个比周围阴影更深的、向内凹陷的黑影，“像是个……山洞？”
绝境中的一丝希望，让所有人精神一振。
赵虎当先摸索过去，沈墨搀扶着苏雨荷和沈勇紧随其后。靠近了才发现，那并非纯粹的自然洞穴，而是一个半人工开凿的、已经废弃许久的简陋石龛或者小型寨门的遗迹？洞口被坍塌的土石和茂密的藤蔓遮挡了大半，仅容一人弯腰通过，位置极其隐蔽。
顾不得里面是否有危险，这已经是眼下唯一的藏身之所。
赵虎率先拨开藤蔓钻了进去，片刻后，里面传来他低沉的声音：“安全，进来！”
众人依次鱼贯而入。
里面空间不大，勉强能容纳他们几人挤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味、霉味和某种动物巢穴的骚臭。地面凹凸不平，散落着一些腐朽的木头碎屑和不知名的骨骸。
他们将猎人小心地放在最里面相对干燥些的地方。沈勇也支撑不住，靠着岩壁滑坐下来，脸色在黑暗中显得愈发惨白。
暂时安全了。
洞穴内，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粗重起伏的喘息声，和洞外隐约传来的、不甘心的追兵搜索的细微动静。
黑暗中，沈墨靠着冰冷的石壁，感受着身体各处传来的疼痛和极度的疲惫，但大脑却异常清醒。
猎人在昏迷前吐出的那两个字，如同鬼火般在他脑海里跳跃。
青鸢。
这到底是什么？
他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青，是姓氏？鸢，是鸟，是风筝，还是……某种代号？
母亲密信中提到“青霞先生遗物”，猎人疑似姓“青”，如今又出现“青鸢”……这几者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深刻的联系。
他下意识地再次看向昏迷的猎人。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蜷缩的轮廓，那沉重的、带着痛楚的呼吸声，证明他还顽强地活着。
这个人，身上藏着太多的秘密。他的剑，他的身手，他的来历，他为何几次出手相救，又为何在生死关头，念出“青鸢”……
沈墨轻轻挪动身体，靠近了猎人一些。借着从洞口藤蔓缝隙里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夜光，他能看到猎人脸上那歪斜的黑布，以及黑布边缘露出的、紧抿着的、失去血色的嘴唇。
他的目光下移，落在猎人腰间。那柄青色的剑依旧佩在那里，即使在黑暗中，也似乎散发着幽幽的冷光。剑柄上缠着的丝线，在微弱光线下，隐约能看到极其细密的、某种特殊的编织纹路。
还有他那个皮质的小囊。
一个念头在沈墨心中升起。或许……答案就在猎人自己身上。
他犹豫着，手缓缓抬起，向着猎人腰间的皮囊伸去。心跳如鼓。
他想知道，这皮囊里，除了伤药和工具，是否还有别的，能揭示“青鸢”，揭示他身份的东西。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皮囊系带的瞬间——
猎人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痛楚的呓语，不是“青鸢”，而是另一个更加破碎的词：
“……不能……回……”
沈墨的手僵在半空，汗毛倒竖。
不能回？不能回哪里？
猎人似乎陷入了更深的梦魇，呼吸变得更加急促而不稳定，断断续续的、意义不明的词语从他齿缝间漏出：
“……紫宸……眼睛……好多……眼睛……”
紫宸？！
沈墨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紫宸！那是皇宫内苑的核心殿宇之名！是皇帝日常起居理政之所！母亲信中提及“宫内”，猎人此刻在昏迷中呓语“紫宸”！
这不是巧合！绝不可能！
猎人，这个身份成谜的男人，竟然真的与那九重宫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口中的“眼睛”，是指监视？还是……别的什么？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接近真相的战栗，让沈墨几乎无法呼吸。
他伸向皮囊的手，缓缓收了回来。
现在，还不是时候。
洞外，追兵的脚步声似乎渐渐远去了，但谁都知道，危险并未解除。
而洞内，这个重伤昏迷的神秘人，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行走的谜团和风暴眼。
“青鸢”尚未解开，“紫宸”又如同惊雷炸响。
沈墨靠在冰冷的岩石上，看着黑暗中猎人模糊的轮廓，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无比巨大的、黑暗的深渊边缘，脚下是汹涌的、未知的暗流。
（第六十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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