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昌号丙字仓码头，气氛凝重得如同结了冰。
几艘插着漕运衙门旗帜的官船牢牢靠住栈桥，数十名按刀持矛的兵丁肃立，将码头主要通道把守得严严实实。一位身着青色官袍，面色冷峻的巡检官，正负手立于仓前空地上，身后跟着捧着账簿的文吏和负责查验的仓大使。
钱主事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赶到现场，肥胖的脸上汗水与油光混在一起，也顾不上擦，老远就挤出谄媚的笑容，拱手高呼：“不知巡检大人驾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那巡检官姓胡，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人，只淡淡瞥了钱主事一眼，声音平板无波：“钱主事，例行公事，核查丙字仓储粮数目、成色，核对账册。请开仓吧。”
“是是是，开仓，快开仓！”钱主事忙不迭地吩咐手下，额角的汗却流得更凶了。他悄悄瞥了一眼身旁气定神闲的沈墨，心中稍安，但那份悬着的恐惧丝毫未减。
沉重的仓门被隆隆推开，露出里面堆积如山的粮袋。胡巡检一挥手，几名经验丰富的仓大使立刻带人入内，开始抽样、查验、清点。
等待的过程，对钱主事而言无疑是凌迟。他几次想凑上前与胡巡检套近乎，都被对方那冷冰冰的眼神挡了回来。他只能不停地搓着手，目光随着那些查验的吏员移动，心跳如鼓。
沈墨则安静地站在稍远一些的位置，目光平静地扫过整个码头、仓库的结构，以及那些隆昌号伙计们难以掩饰的紧张神色。他注意到，仓库内侧靠近山壁的一角，地面似乎有些许不同寻常的磨损痕迹，而且那里的粮堆摆放，也略显刻意，仿佛在遮掩着什么。
时间一点点过去，一名仓大使快步走到胡巡检身边，低声禀报了几句。胡巡检的眉头微微皱起，看向钱主事的目光带上了几分审视。
钱主事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钱主事，”胡巡检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官府的威严，“据初步清点，你这丙字仓现存漕粮数目，与衙门备案的入库数目，似乎有些出入。且部分粮袋内的米粮成色，与入库登记的新米，略有差异。你做何解释？”
轰！钱主事只觉得脑子里一声炸响，眼前阵阵发黑。果然！果然被查出来了！那八千石的空缺，还有那些以陈充新的勾当……
“这……这……”他嘴唇哆嗦着，一时竟找不出合适的借口，只能用求救的目光看向沈墨。
沈墨知道，火候到了。他缓步上前，对着胡巡检从容一揖，微笑道：“胡大人辛苦。”
胡巡检打量了他一眼，见他气度不凡，不似寻常商贾，语气稍缓：“你是？”
“在下姓墨，乃是隆昌号新合作的商户。”沈墨不卑不亢，“关于这仓廪数目差异之事，在下或可略作说明。前几日，钱主事因担忧仓中部分米粮受江边潮气影响，恐有霉变风险，为确保漕粮质量，故先行将部分米粮移至他处通风晾晒，并已记录在内部账册之上，或许是未及时与衙门备案账册核对，才造成了些许误会。至于成色差异，江边仓储，偶有受潮，挑拣替换亦是常事，还望大人明察。”
他这番话，看似在为钱主事开脱，实则巧妙地将“私自转运”的罪名，轻描淡写地说成了“为保质量通风晾晒”，并且暗示内部账册有记录，将一桩可能的大案，暂时定性为“沟通不及时”的小过失。
钱主事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顺着话头道：“对对对！墨掌柜所言极是！是钱某疏忽，忘了及时报备！内部账册在此，请大人过目！”说着，赶紧让刘账房将早已准备好的、动过手脚的内部账册呈上。
胡巡检接过账册，仔细翻看，又看了看一脸诚恳（实则心惊胆战）的钱主事，以及气度沉稳的沈墨。他宦海沉浮，岂会看不出这其中必有蹊跷？但沈墨给的理由表面上天衣无缝，而且隆昌号背后关系盘根错节，若无确凿证据，他也不想轻易往死里得罪。
沉吟片刻，胡巡检合上账册，淡淡道：“既是有内部记录，此次便作备案。但钱主事，漕粮关系国计民生，仓储管理自有法度，下不为例。三日之内，将移走的漕粮悉数归位，并将完备账目报于衙门核销。若有再犯，严惩不贷！”
“是是是！多谢大人体谅！钱某一定照办，一定照办！”钱主事如蒙大赦，连连作揖，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胡巡检又深深看了沈墨一眼，似乎要将这个突然出现的“墨掌柜”记住，随后才一挥手，带着手下人马登船离去。
直到官船的影子消失在江面，钱主事才彻底瘫软下来，扶着仓门大口喘气，仿佛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他看向沈墨，眼神里充满了后怕与感激：“墨……墨掌柜，今日若非您在，钱某……钱某怕是难以过关了！”
沈墨微微一笑，扶住他有些发软的身体，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钱主事客气了，你我既已合作，自当同舟共济。不过……”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那内侧山壁的方向，声音压低了些：“胡大人给了三日之期，那‘移走通风’的八千石漕粮，须得尽快归位才是。只是不知，钱主事将它们，‘晾晒’于何处了？是否需要在下帮忙寻些人手，助钱主事一臂之力？”
钱主事脸上的感激瞬间凝固，瞳孔微缩。墨掌柜这话……是随口一问，还是意有所指？他知道了“暗仓”的存在？
看着沈墨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钱主事刚刚放下的心，又猛地提了起来。这位墨掌柜，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深不可测。自己这哪里是找到了救命稻草，分明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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