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屿港的浓雾散了,留下一片狼藉与无数疑团。朝廷的嘉奖与责问几乎同时抵达杭州——嘉江水师反应迅速,挫败“不明匪类”图谋;责问为何事前毫无预警,致使“西夷形制船械”公然现于海疆,有损天朝威仪。朝中那股隐晦的逆流,果然借此发难,弹劾沈墨“海防疏漏”、“养寇自重”的奏疏,悄悄多了几份。
沈墨对此早有预料。他一面呈上详细奏报,将双屿港缴获的军械、西夷物品图样清单及水师处置经过原原本本禀明,言辞恳切,强调此系“残寇余孽与奸商勾连,借雾潜聚”,幸赖将士用命,方未酿成大患;另一面,他私下给座师(科举时的主考官)及几位素有声望的阁老写信,陈说东南海防之复杂艰巨,隐晦提及可能存在的内外勾结阻力,不求偏袒,只求“公断”。
朝堂上的攻讦暂时被压了下去,但压力并未消散。皇帝在沈墨的奏疏上朱批:“览奏已悉。该督务须加以整饬,廓清海氛,勿负朕望。”简短的批语,既是勉励,也是无形的鞭策。
沈墨心知,时间紧迫。双屿港事件表明,对手不仅在海上依然活跃,且可能获得了更危险的助力。那些夹板船和西式军械,绝非寻常走私可得。他必须加快动作。
总督行辕内,一连串命令发出:
“着观墨暂留双屿,协同郑总兵,详查所有遗留物线索,尤其追索那些军械、火药来源。浙闽沿海各府县,严查近半年所有铁器、硝石、硫磺大宗买卖记录,凡有无故短缺、去向不明者,一查到底。”
“令福建市舶司,严控对琉球、日本、吕宋方向商船出洋,加强货物查验,特别是可能用于改制军械的物料。着广东方面协查。”
“密咨南直隶、江西、湖广各巡抚,留意境内有无私铸火器、打造违禁船械之窝点,尤其注意与东南海商有无勾连。”
“加派精干人员,持海捕文书画像(根据以往情报综合绘制的‘海先生’可能的容貌),密赴闽粤沿海及长江下游各商埠,暗访有无形似者或相关接应线索。”
一张更细密的网,从海上延伸到内陆,从东南覆盖到更广阔的区域。沈墨深知,要斩断这条暗中的供应链,必须深入腹地。
与此同时,宁波东渡门水寨,观墨面临着更为具体而复杂的挑战。双屿港缴获的军械数量庞大,品质参差,既有明显的老旧明军制式,也有改造过的倭铳风格,更有那些崭新的、带着异国印记的“夹板船”配套火器。他和郑船长召集了随军的匠户、老水师军官,甚至从澳门(濠镜)请来一位精通西夷火器的通事(翻译),一同勘验。
“大人,这些鸟铳,机括磨损式样,像是卫所十年前报废的货色,但枪管重新打磨过,用药也猛。”老匠户指着几支火铳道。
“这几门小炮,形制古怪,炮身铭文模糊,但像是红毛夷(荷兰)船上用的‘旋回炮’,轻便,射速快。”那位澳门同事仔细辨认后说道。
“火药成色不一,有的精纯,有的掺了劣质硝石。铅弹大小也不规整。”郑船长眉头紧锁,“这不像是一家的东西,倒像是……七拼八凑来的。”
观墨听着汇报,心中疑窦更深。如此杂乱而又数量可观的军械,其来源必然多元且隐蔽。卫所流失?私坊铸造?海上劫掠?还是……外夷秘密输入?那个隐匿的对手,似乎拥有一个庞大而高效的物资搜集网络。
他下令对所有缴获物进行编号、绘图、记录特征,尤其注意那些特殊的印记、磨损痕迹、残留物。同时,派出手下最机警的斥候,伪装成收破烂的、走街串巷的货郎,乃至混入码头苦力,在浙闽沿海暗中查访,有没有人近期大量收购废旧铁器、私炼硝磺,或者有没有陌生工匠聚集的窝点。
几天后,一条不起眼的线索从温州报来:乐清县沿海某村,有渔民前月曾捡到过海上漂来的密封木桶,内藏数支油布包裹的完好鸟铳,因惧怕惹祸,悄悄沉回了海里。观墨得报,立即亲自带人赶去。仔细询问那渔民发现木桶的海域、时间、当时风向潮流,又派人暗中在那片海域反复搜寻。
虽未再找到军械,但结合海图分析,那片海域的流向,在特定风向下,确实可能将双屿港方向漂来的物品带到岸边。这似乎证实,双屿港的军械,部分可能是通过海上秘密转运、甚至故意“投放”的方式,进行储存或分发。
“他们在用海流传递物资?”观墨感到一股寒意。对手对海洋的了解与利用,达到了惊人的程度。这绝非一日之功,也绝非寻常海盗所能为。他越发确信,这背后,有“海先生”沧溟那样人物的影子,甚至,可能是一个比他想象中更为庞大、历史更久的隐秘组织。
他将这些发现与推测,连同部分具有代表性的证物图样,派快船急送杭州。
沈墨收到观墨的报告时,正在审阅按察司汇总上来的、浙闽沿海近年与“海寇”、“走私”有牵连的案卷。这些卷宗堆积如山,很多案子最终草草了结,涉案人员或轻判,或“病故”,或“失踪”。但沈墨让幕僚从中梳理出一个规律:凡涉及较大规模火器、硝磺、船舶交易的案子,最终往往不了了之,而经办官员或吏员中,总有一两个后来莫名其妙得到了升迁或调任优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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