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选择了沉默,但内心的疑惧像藤蔓一样疯长。他无法再心安理得地执行那些“完美”的修复程序。每一次按下确认键,他仿佛都能听到,在某个未知的维度,又一扇黑门被悄然立起,门后又多了一份被囚禁的哭泣。他开始失眠,眼前总晃动着那扇门的影像。
促使他采取行动的,是苏茜的突然失控。一场重要的慈善晚宴上,她在演奏至高潮段落时,琴弓猛地停在半空,脸色煞白,瞳孔放大,死死盯着空无一人的舞台侧幕,仿佛那里立着什么可怕的东西。随后,她晕倒了。官方解释是过度劳累,但林远通过特殊权限调取了苏茜近期所有的生理数据,发现她的压力激素水平和异常脑电波活动,在事件发生前就已攀升至危险临界点,波动模式与她梦境中接近黑门时的状态完全一致。黑门,不再满足于只在夜晚出现,它开始侵蚀现实。
不能再等了。林远决定冒险。他需要最直接的证据——那些被隔离、封存的原始记忆数据。按照最高安全协议,所有被判定为“负面”并删除的记忆碎片,会在加密后传输至位于城市边缘的“归档塔”底层服务器群,与日常运营网络物理隔离。那里是“心镜”的坟墓,也是秘密的最终埋藏地。
他利用一次系统安全演练的机会,伪造了权限指令,混入了前往归档塔的维护小组。塔内气氛冰冷,只有服务器指示灯像无数只窥探的眼睛,在幽暗中明明灭灭。避开巡逻的机械守卫,林远潜入了核心数据区。空气中弥漫着臭氧和金属的冷冽气味。他找到对应苏茜的存储单元,接上便携解密终端。进度条缓慢移动,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终于,访问权限突破,海量的原始数据流汹涌而出。
那不是有序的文件,而是混沌的风暴。车祸瞬间刺眼的灯光,玻璃碎裂的尖啸,孩子最后的、微弱的呼唤,浓重的血腥味,冰冷的雨点,绝望的窒息感……所有被精心删除的细节,裹挟着最原始、最野蛮的情感冲击,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林远吞没。他几乎站立不稳,胃里翻江倒海。这不仅仅是记忆,这是活生生的痛苦,是未被“修复”的、赤裸的生命真相。而在这片混沌的深处,他清晰地“听”到——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作用于意识——那熟悉的、压抑的哭泣声,与苏茜梦境中门后的声音同源同质,但在这里,它更加清晰,充满了不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引力。
就在他试图定位这哭声的数据源头时,刺耳的警报声骤然响起!红色的警示灯旋转闪烁,将整个空间染成不祥的血色。“未经授权访问!立即终止操作!”冰冷的电子音回荡。林远猛地拔掉数据线,销毁痕迹,凭借对塔内结构的熟悉,从一条废弃的通风管道侥幸逃脱。
他没能带回决定性的证据,但那个夜晚的遭遇,彻底改变了他。他亲身感受到了被删除的痛苦所具有的可怕重量和活性。它们没有被消灭,只是被流放,并且在流放地聚集、发酵,变成了某种更加诡异的东西。那扇梦中的黑门,或许根本不是门,而是一个阀门,一个屏障,阻挡着那个正在数据坟墓里孕育的……怪物?
与此同时,一个更惊人的发现浮出水面。在交叉比对最早出现黑门梦境的用户数据时,林远注意到一个可怕的时间关联性:所有这些用户,都接受过由陈擎本人亲自操刀或最终审核的“深度修复”疗程。而在陈擎早期的技术笔记碎片(来自一个未被彻底擦除的备份缓存)中,林远发现了一段被加密的、充满矛盾与痛苦挣扎的文字:
“……必须成功。个体的痛苦必须为整体的和谐让步。这是最优解。可是,莉亚……我删除了我们的争吵,删除了我失手推倒你的瞬间,删除了你额头流下的血……你‘原谅’了我,我们‘幸福’了。但为什么,我的梦里总是那扇打不开的门?门后是你的声音,在哭,还是在呼唤?我抹去了错误,却创造了更大的空洞。这项技术……我们究竟造出了什么?是天堂之门,还是……”
笔记到此中断。莉亚,是陈擎多年前因病去世的妻子。林远查到的公开记录显示,他们的婚姻后期曾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紧张时期。一个可怕的推测在他脑中形成:陈擎,这个完美世界的首席工程师,可能是第一个“黑门梦境”的体验者。他意识到了问题的存在,甚至可能深知其根源,但为了维护他一手建立的帝国,他选择了掩盖、否认,甚至可能……正在试图用更极端的技术手段去“修复”这个修复技术带来的bug。
真相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胸口。林远站在公寓的窗前,望着楼下依旧车水马龙、灯火辉煌的城市。无数“心镜”的用户正在安睡,或许正站在他们各自梦中的那扇黑门前。这璀璨的、平静的、被精心修饰过的世界之下,潜藏着何等汹涌的暗流?那个由所有被抛弃的痛苦记忆汇聚成的、在数据深渊中哭泣的“存在”,究竟是什么?它只想被囚禁,还是终有一天会敲响现实的门扉?
而他们,这些自以为掌握了记忆、定义了幸福的造梦师,是迎来了技术的终极胜利,还是早已在完美的表象下,埋下了整个文明最致命的败笔?没有人能回答。只有无声的疑问,像黑暗中蔓延的裂纹,布满了这看似无瑕的复黑世界。
“我”是否真的那么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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