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偏厅的门在林晓月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走廊上侍卫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宫廷乐师练习竖琴的叮咚声。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光线被厚重的天鹅绒窗帘过滤得昏暗朦胧,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羊皮纸和上等烟草混合的沉郁气味。靠墙的那排书架高得几乎触到天花板,塞满了颜色暗淡、书脊烫金已斑驳的大部头。房间中央没有桌子,只有几张宽大、深色、皮面磨损但依然柔软舒适的扶手椅,围着一个低矮的、堆满各种文件卷宗和空茶杯的桃花心木圆几。
财政大臣福斯特就陷在其中一张扶手椅里,像一团融化了的黄油。他没穿那身华丽而拘谨的朝服,只套了件洗得发白的亚麻长袍,光脚趿拉着一双软底拖鞋,花白的头发乱糟糟地翘着,手里捧着一本封面可疑、边缘卷起的小说——林晓月瞥见书名是什么《退休骑士与俏寡妇》,果断移开了视线。
听到开门声,福斯特慢吞吞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灰蓝色眼珠在镜片后转过来,落在林晓月身上,又缓缓移开,仿佛她只是另一件会移动的家具。
“关门,落锁。”他嘟囔了一句,声音含糊得像含着一口水,“窗户那边的插销也扣上。别让外面那些‘忠心的耳朵’听见不该听的。”
林晓月依言照做。当她转身时,福斯特已经合上了那本小说,随手塞进屁股底下的坐垫缝隙里,然后从圆几上那堆文件的底部,精准地抽出了一个扁平的锡制茶叶罐。
“坐。”他用下巴指了指对面那张同样宽大、看起来就很好瘫进去的扶手椅,“自己泡茶。杯子在那边架子上,水壶在壁炉边温着,茶叶……就这个,南境来的野山茶,味道冲,但提神。”
林晓月没动。她站着,看着这位帝国财政大臣——传说中在三次皇位更迭风波中屹立不倒、手腕通天的老人——此刻毫无形象地瘫在椅子里,指挥她泡茶。
“福斯特大人,”她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您约我来,应该不是为了品茶。”
“当然不是。”福斯特拧开茶叶罐,深深嗅了一下,满足地眯起眼,“是为了教你。教你怎么在这个该死的地方,用最小的力气,活得更久,更舒服,最好还能顺便——只是顺便——把事情办了。”
“教我?”林晓月挑眉,“教我怎么……像您一样?”
她意有所指地扫视了一圈这个杂乱、昏暗、弥漫着慵懒气息的房间。
福斯特笑了,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微黄的牙:“像老夫一样?小丫头,老夫这身本事,是四十年官场沉浮,用头发、睡眠和良心换来的。你想学,还差得远呢。”他顿了顿,倒出一些茶叶,扔进自己面前那个豁了口的粗陶杯里,“不过,教你几招保命和偷懒的诀窍,还是够的。毕竟,咱们现在是盟友了,对吧?盟友嘛,就该互通有无。”
他拎起壁炉边那个咕嘟咕嘟响着的铜壶,慢悠悠地往自己杯里冲水。热水注入,茶叶翻滚,一股浓烈、苦涩、带着点野性的茶香弥漫开来。
林晓月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走过去,从架子上取下一个相对干净的杯子,捏了一小撮茶叶,冲上热水。然后,她在福斯特对面的扶手椅里坐下——坐下才发现,这椅子果然如看起来一样,柔软、宽大、能把人彻底包裹进去,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往下滑。
“第一课,”福斯特吹了吹茶沫,啜饮一小口,发出满足的叹息,“文件拖延术。”
他从圆几那堆文件的顶端抽出一卷用红丝带系着的羊皮纸,随手丢给林晓月。林晓月接过,展开。是一份关于东境某郡请求增拨防洪堤坝修缮款的奏章,措辞恳切,数据详实,末尾有郡守和三位当地贵族的联名签章。
“这份东西,三天前送到老夫案头。”福斯特说,“东境郡守是亚瑟殿下的人,这份奏章与其说是要钱修堤坝,不如说是给大皇子殿下送人情、捞政绩。你怎么处理?”
林晓月快速浏览了一遍:“如果情况属实,堤坝确实需要修,那就按程序评估,该拨多少拨多少。如果不是,就驳回。”
“太慢,也太蠢。”福斯特摇头,“评估要时间,核查要人手,驳回要理由。无论哪种,你都要得罪人——要么得罪要钱的郡守和他背后的亚瑟,要么得罪那些觉得你乱花钱的其他大臣和兰斯。”
“那您怎么处理?”
福斯特伸出两根手指,捻起奏章的一角,轻轻一抖。羊皮纸卷哗啦一声展开,露出末尾他朱笔批注的一行小字:
“转呈水利司,会同工部、地方税务官、皇家建筑协会及东境郡民代表,就款项必要性、预算合理性、施工方案可行性、后续维护可持续性及对当地农牧渔业之长期影响,进行专题研议,形成详细报告后,再行定夺。”
林晓月看着那行字,看了足足半分钟。
“水利司接到,会转给工部。工部一看,要拉上税务官和建筑协会,还要找‘郡民代表’——这代表怎么选?谁有资格?又得扯皮。等他们扯完皮,拿出报告,少说三个月。三个月后,雨季都快过了,修堤坝的事自然不了了之。就算他们真的雷厉风行搞出了报告,送到老夫这里,老夫还可以批‘原则同意,但需纳入明年财政预算统筹考虑’。”福斯特呷了口茶,眯着眼,“明年?明年再说咯。说不定明年郡守换人了,说不定大皇子殿下又想出新招了,说不定堤坝自己挺过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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