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炳的死讯,在次日午后传遍了京城。
我坐在书案前,指墨已研好,信纸铺开,却迟迟难以下笔。
窗外天色阴沉,正如此刻京城诡谲的人心。
陆炳一死,他留下的人、事、债,都成了无主的浮萍。而我,是那个曾对浮萍许下承诺的人。
清流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东厂更是磨刀霍霍。
笔锋终于落下,我给远在贵州的雷聪写信,字字千钧:
“京中剧变,都督已去。东厂之势,顷刻滔天。锦衣卫内,人人自危。汝在边陲,手握兵权,反是安身立命之所。切记,万勿回京。
一切风雨,待过境再议。保重此身,方不负都督当年提拔之恩。切切!清风手书。”
信使带着我的警告疾驰出京。但我心里清楚,有些情义,是拦不住的。
“凌锋,备车,去陆府。”
凌锋猛地抬头,眼中忧色深重:“大人,此时前去,恐惹火烧身。”
“正因如此,才非去不可。”我站起身,理了理绯色官袍的袖口,“雪中送炭,总好过锦上添花。”
马车驶向陆府所在的胡同。出乎意料,巷口竟堵得水泄不通,不是车马,是人。
清一色的锦衣卫服色,从飞鱼服的千户、百户,到着青衫的校尉、力士,沉默地立在深秋的寒风里,从巷口一直排到府门前。
无人交谈,无人走动,只有北风卷起落叶的声响。
他们都在这里,用这种方式,送他们的都督最后一程。
灵堂设在正厅,与外面的肃杀相比,里面更是空旷得令人心头发冷。
一口黑漆棺木孤零零停在中央,前头香烛清冷,烟气笔直。陆炳的两个儿子披着重孝跪在棺侧,脸上犹带泪痕,眼神惶然。
而满堂缟素之中,除了几个低头抹泪的陆府女眷,竟无一位绯袍玉带的朝臣。
讽刺的是,灵堂一侧,我看到了一个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雷聪。
他绝对不是收到我的信才回来的,没有那么快。我猜,更早之前,他收到陆炳病重的消息,就开始往京城赶。
凌锋站在我身后,拳头攥得死紧,眼眶瞬间就红了,却死死咬着牙,没让半点声音漏出来。
我来得悄无声息,但灵堂里所有人都看见了我。那些锦衣卫旧部抬起了头,雷聪的哭声顿了一瞬,陆家幼子更是睁大了眼。
在满堂锦衣卫和这个痛哭的雷聪映衬下,我这个孤身前来、身着御史绯袍的身影,显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
我甚至能想象,此刻若有朝臣“恰巧”路过巷口,窥见里面这“鹰犬齐聚、悲声一片”的景象,心里该是如何暗戳戳地叫好,看啊,这些平日监视我们、廷杖我们的爪牙,也有今日。
我从凌锋手中接过三炷香,在烛火上点燃。青烟袅袅升起。
我凝视棺木,想起病榻上他枯瘦的手腕和那句“不可动”。
他和陛下一同长大,壬寅宫变那场大火里,是陆炳将嘉靖从火海中背出。
五十年来,他或许是嘉靖对“臣子”二字里,唯一倾注过真实情分的人。
我撩袍,跪下,端端正正三叩首。
然后将香插入炉中,声音不高,却清晰:“都督走好。昔日承诺,清风铭记,必竭尽全力。”
起身时,我看向雷聪,低喝:“哭够了就起来,你想让都督走得都不安心吗?”
雷聪猛地抬头,脸上涕泪纵横。他重重磕了三个头,这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走到我身边,声音嘶哑:“李大人,我……”
“闭嘴。”我打断他,“跟我走。”
离开陆府时,巷子两旁的锦衣卫齐刷刷地侧身,让出一条通道。无数道目光落在我身上,复杂难言。
我刚回到都察院值房,甚至没来得及喝口茶,西苑的口谕就到了,陛下召见。
玉熙宫里烟雾稀薄了许多。嘉靖皇帝罕见地未在丹炉前,而是坐在御座上,面色是一种失血的苍白,眼底却有压抑的火焰在烧。
徐阶、高拱等重臣垂手立在下方,气氛凝窒如铁。
“朕听说,”嘉靖的声音飘过来,不高,却让每个人心头发紧,“陆炳的灵前,除了他那些老部下,满朝朱紫,无一人到场?”
无人敢应。
“好啊,真是好。”嘉靖慢慢靠回椅背,手指轻敲扶手,“他伺候朕五十年,背朕出过火海,办过多少你们办不了、不敢办的事。他一死,你们就都干净了?都清白了?”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徐阶等人,最后停在我身上,那眼神复杂难明:“倒是李卿,去了。”
“臣与陆都督有旧,理当送别。”我躬身道。
“有旧……”嘉靖重复了一遍,忽然笑了,那笑意未达眼底,“满朝文武,谁与锦衣卫指挥使‘无旧’?不过是人走茶凉,避之不及罢了。”
他站起身,踱了两步,背对众人,声音里透出深深的疲惫与讥诮:“你们读圣贤书,讲仁义礼智信。可这‘信’字,这‘不忘旧’三个字,竟不如一个朕从都察院简拔起来的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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