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聪连夜滚回了贵州,还好,这人听得住劝。
第二天一早,凌锋顶着两个黑眼圈回来了,哑着嗓子说:“大人,今天东厂的番子不在诏狱。”
我看了他一眼。这小子办事越来越利索,连东厂的排班都摸清了。
“走,去看看沈大人。”
前几日让凌锋悄悄送进去的《周易》和棉被,也不知派上用场没有。
诏狱里还是那股味儿,但走到沈束那间,隐约有灯油燃烧的气味,混着霉味,竟透出点奇异的暖意。
沈束正靠着墙,就着油灯那豆大的光,读那本《周易》。
他读得极慢,手指一字一字划过书页,神情专注得像个初次开蒙的孩童。
这情景,让我突然想起周延说起过的杨爵,当年杨爵在诏狱里,是不是也这样,把一本快翻烂的《大学》看了五年?
门口忽有喜鹊叫,叽喳两声,在死寂的诏狱里格外刺耳。
沈束猛地抬起头,书本“啪”地掉在稻草上。
他侧耳听着,脸上先是茫然,随后嘴角抽搐,竟低低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响,最后变成近乎癫狂的自语:“喜鹊……喜鹊叫?我这种罪人……有什么喜事可言?啊?有什么喜事?!”
他笑着笑着,一转身,看见了站在栅栏外的我,笑声戛然而止。
沈束盯着我,又看了看手边的书和身上的棉被,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李大人,费心了。”
“沈大人不必客气。”我拱了拱手,“日子还长,保重身体要紧。”
“保重身体?”沈束像听到什么笑话,“为了什么,为了在这棺材里多躺几年?”他顿了顿,忽然问:“李大人,你这么年轻,有孩子了吗?”
“有个儿子,刚满周岁。”
“好福气。”沈束点点头,目光却飘向虚空,“我的妻妾,为我守节多年……一个后代都不曾有。
我父亲前几日……病逝了。我这个当儿子的,连在他灵前磕个头,都做不到。”
他突然顿住,像是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猛地摆摆手,语气烦躁:“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走,快走,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看着他微微颤抖的手指和时而清醒时而恍惚的眼神,心头那股悲凉又涌上来。
二十年诏狱,能把人熬成这样,没疯,却比疯更让人难受。他的神志就像这盏油灯,忽明忽暗,勉强维持着不灭。
走出诏狱时,我打定了主意。
我得救他出来。
不是为了什么风骨,没那么高尚。救他出来,那些骂我“谄媚厂卫”、“士林之耻”的清流,总该闭嘴了吧?就算不闭嘴,至少也得承我这份情。
谁不知道沈束是嘉靖朝最大的逆鳞?当年徐阶他们拼了老命,也不过是保他不死,眼睁睁看他被关成个活死人。现在,我这个“简在帝心”的孤臣,偏要碰碰这逆鳞。
碰成了,我就是清流的“恩人”,嘉靖眼里“敢碰硬茬”的能臣,裕王心中“能办大事”的干将。一本万利的买卖,值得赌一把。
我没想到,赌局开场得这么快。
当天下午,西苑口谕又至。我踏进精舍时,嘉靖正背对着我,看墙上那幅《万寿图》。烟雾稀薄,他今日没炼丹。
“见过沈束了?”他没回头。
“是。”我心头一凛。
“怎么样?”
“神志……尚清。”我斟酌着词句,“只是关得太久,难免有些……言行异于常人。”
“悔过了吗?”嘉靖转过身,脸色在昏暗光线里看不真切。
“臣观其言行,似有追悔之意。”我硬着头皮说。悔过?沈束那样的人,真要悔过,当年写奏疏时就悔了。
“悔过?”嘉靖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半点温度,“他要真能悔过,就不会被朕关这么多年了。当年他下狱时,也不过而立之年吧?如今……快知天命了。”
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声音忽然变得有些飘忽:“时间过得真快啊……快得人一不留神,身边就空荡荡了。”
我知道他想起了陆炳。那一瞬间,这个掌控天下四十年的帝王,背影竟有些佝偻。
但只有一瞬。
他转过身时,眼神已恢复清明,甚至带着点玩味的探究:“李卿,你想救他?”
我后背渗出冷汗,伏地:“臣不敢妄揣圣意。只是……沈束关押近二十年,朝野物议已久。若陛下能示以天恩,既是彰显仁德,也可……平息一些不必要的议论。”
“物议?”嘉靖慢悠悠地重复,“徐阶他们,又说什么了?”
“臣……不知。”我头埋得更低。
良久,嘉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先退下吧。”
我退出精舍,官袍内衬已湿透。这老狐狸,到底什么意思?
三日后,我去了裕王府。没带玉佩,只带了句话。
“殿下,沈束此人,关不得了。”
裕王正在临帖,闻言笔尖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一团:“李卿何出此言?父皇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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