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忘忧巷的青石板时,和音铺的竹帘被晚风掀起一角,卷进几片老槐树的叶子。苏引商将新竹笛放回案上,指尖还残留着笛身的温润,转头便见慕清弦正对着一盏油灯出神——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他袖口,竟被那道淡金光痕轻轻托住,化作细碎的音蝶,绕着他手边的琵琶飞了两圈,才缓缓消散。
“在想什么?”她走过去,替他将卷起的袖口理好。布料上还带着浆洗后的硬挺,混着阳光晒过的味道,是全然不同于钧天阁锦缎的人间气息。
慕清弦抬眸,眼底映着灯花的碎光:“在想素微夫人。”他指尖划过琵琶上“尘”字的刻痕,音能顺着指腹渗入木缝,让那字迹透出淡淡的金色,“她当年写下‘相思调’时,或许早就料到,这曲子会在六界和解后,才真正完整。”
苏引商想起老妪离开时的背影,竹杖敲击地面的声响里,藏着六十年未曾熄灭的期盼。她从樟木箱里翻出凌素心的日记,指尖划过其中一页:“俗韵最是磨人,却也最是坚韧。就像巷口的石阶,被千万双脚踩过,反而生出温润的光。”
“你看这个。”慕清弦突然从琵琶的暗格里摸出一小束干枯的薰衣草,花瓣虽已发黑,却仍能辨认出当年被仔细压平的痕迹,“应是那位凡间乐师放进去的。素微夫人的日记里说过,她最爱这花的香气,说像极了忘忧巷的春天。”
两人正说着,巷口传来孩童的喧哗。是阿禾带着几个伙伴,举着自制的柳笛跑过来,竹笛声歪歪扭扭,却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苏姑娘!慕先生!我们学会您早上吹的调子啦!”阿禾踮着脚扒着门框,柳笛的孔还歪歪扭扭,是用他攒了半个月的糖钱买的新竹做的。
慕清弦笑着招手让他们进来,从案上拿起那支刚修好的胡琴:“来,我教你们怎么让弦音跟着笛音走。”他将胡琴递给最大的少年,自己则拿起苏引商的逐音笛,“看好了,笛音起时,弦要这样颤……”
油灯的光晕里,胡琴的沉郁、柳笛的清亮、逐音笛的温润渐渐缠在一起。孩子们起初还磕磕绊绊,可听着慕清弦指尖流淌的调子,竟慢慢找到了默契。最小的阿禾吹错了音,自己先红了脸,却被慕清弦轻轻揉了揉头:“错得好,这才是俗韵的活气。”
苏引商靠在门框上,看着慕清弦蹲在地上,耐心地替孩子们调整指法。他的白衣沾了点灰尘,发间落了片槐树叶,却比当年在钧天阁高座上的模样更鲜活。护音铃在衣襟下轻轻震颤,夜离痕的残音与慕清弦的音能在此刻交融,像在说,这便是他们用性命守护的人间。
孩子们散去时,月亮已挂上老槐树的枝桠。慕清弦送他们到巷口,回来时手里多了个纸包,是张老爹家刚出锅的糖糕。“他说,谢我们教孩子们吹笛,让巷子里的热闹气又多了几分。”他将糖糕放在案上,热气氤氲中,竟让那支新竹笛的音藤纹路透出淡淡的粉光。
苏引商拿起一块糖糕,咬下去时,甜香混着桂花的气息漫开来。她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守音石上的音藤第一次开花,而此刻,这甜味里藏着的,正是当年夜离痕说过的“六界的烟火气”。
“对了。”慕清弦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一卷音谱,是沈辞洲托人送来的,“玄岳在听悔崖整理出了素微夫人的《钧天杂记》,里面提到她曾在忘忧巷住过三年,教过一个盲眼孩童吹笛。”他指着谱上的批注,“你看这里,‘其徒善用唢呐,能以市井音破清商戾气’,说的会不会就是今日那位老妪的夫君?”
苏引商凑近一看,谱纸边缘的墨迹已经发灰,却能辨认出素微夫人特有的小楷。批注旁还画着个小小的唢呐,哨口处标着个“尘”字——与琵琶琴轴上的刻字一模一样。
“原来如此。”她指尖抚过那个“尘”字,突然明白,所谓和鸣从不是一蹴而就的奇迹,是素微夫人与凡间乐师埋下的种子,是老妪六十年的等待,是孩子们手中的柳笛,是所有在时光里默默坚守的平凡人,共同浇灌出的花。
夜深时,慕清弦替她将逐音笛收好,却发现笛尾的“相守”二字竟渗出金色的光,与他心口的旧痕隐隐呼应。他低头轻吻那道痕,灵体与肉身交融的暖意顺着唇齿漫开,像终于把十年的空白都填满。
“引商。”他轻声说,掌心覆在她的眼睛上,挡住油灯的光,“明天我们去趟归音树吧。我想让它听听,现在的和音,是什么样子的。”
苏引商在他掌心点了点头,鼻尖萦绕着他袖口的薰衣草香,混着糖糕的甜,老槐树的清,成了忘忧巷最安稳的夜息。窗外的月光穿过叶隙,在地上织成细碎的网,网住了琴音的余韵,笛音的回响,还有两人交握的手上,那道终于不再疼痛的痕。
天快亮时,苏引商被一阵极轻的琴音唤醒。慕清弦坐在窗边,正对着晨光弹奏新编的调子,琵琶弦上的音波与逐音笛共鸣,在墙上投下流动的光影——那光影里,有素微夫人的笑,有夜离痕的弦,有老妪的泪,有孩子们的歌,所有曾破碎的声音,都在此刻,凝成了最温柔的和鸣。
她悄悄起身,从背后轻轻抱住他。逐音笛在案上轻鸣,应和着琵琶的调子,像在说,布衣琴师与笛女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而这故事里,有修不完的乐器,教不尽的孩童,道不完的烟火,还有日复一日,在晨光与暮色中,慢慢生长的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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