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音崖的四合泉在子夜突然沸腾起来。阿音赶到时,泉眼正翻涌着灰黑色的浪,浪尖溅起的水珠落在岸边的音石上,竟让石头表面的四音纹路迅速褪色,露出底下苍白的底色——那是比死寂更令人心悸的“虚无”,却不再是三百年前毫无生气的空茫,而是裹着细碎的呜咽,像无数被遗忘的声音在低声啜泣。
“这不是当年被净化的虚无音。”沈砚拄着共鸣石拐杖,石面映出泉底的景象:团灰黑色的雾气正缓缓上浮,雾气里裹着无数破碎的片段——有清商弟子挥剑斩向异音孩童的背影,有裂帛渊族人被清商结界灼伤的嘶吼,有凡人跪在听韵台下求告却无人应答的绝望,还有异音族躲在界隙里啃食树皮的沉默……“这是六界的‘创伤记忆’。”老人的声音发颤,“它被近期的和鸣音唤醒了,像结了痂的伤口被碰疼,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话音刚落,泉眼的呜咽突然拔高,灰黑色的浪漫过岸边,触到玄砚长老的衣袍时,老人猛地晃了晃,脸色惨白如纸——他看见年轻时的自己,正举着清商法剑,将位携带浊羽气的凡人女子赶出钧天阁,女子怀里的婴孩哭得撕心裂肺,那哭声里混着的俗韵气,竟与他此刻袖中藏着的、母亲留给他的旧手帕上的气息一模一样。“我……我竟忘了她曾帮过受伤的清商弟子。”玄砚捂住胸口,指缝间渗出的清商灵力落在泉边,竟让褪色的音石纹路恢复了丝暖黄。
夜澈的情况更糟。虚无音漫过他的靴底时,裂帛渊少主突然跪倒在地,额头青筋暴起——他看见百年前夜离痕的旷野弦被清商琴音震断的瞬间,看见族人被“浊羽皆为恶”的流言逼到裂帛渊深处,看见父亲临终前攥着的、清商老友偷偷送来的伤药,却至死没敢让族人知道。“原来我们恨的,从来不是清商的音,是被排斥的痛。”夜澈的浊羽气与虚无音相撞,溅起的暗红光点落在泉里,让灰黑浪涛泛起层淡金。
卖菜大娘被阿弦护在身后,可虚无音还是顺着缝隙钻进她的耳中。老人突然捂住脸哭了:“那年大旱,是异音族的虹彩雨救了忘忧巷的庄稼,我却因为钧天阁的告示,把来讨水的异音孩童骂走了……”她的哭声里带着浓重的俗韵气,泉眼的呜咽竟跟着低了半分,岸边的音石上,长出株极小的和音草,草叶上沾着滴带着泥土的泪。
阿彩的回声叶此刻剧烈震颤,叶面上浮现出异音族最不愿回首的记忆:先祖们被追赶到碎音崖,引音管断裂的瞬间,有人喊“不如同归于尽”,却被族长按住:“留着口气,总有能一起奏乐的那天。”虹彩音波从阿彩指尖涌出,与虚无音相撞的瞬间,她突然笑了,带着泪:“原来我们怕的不是追杀,是再也等不到和解。”
“它在哭,是因为我们终于敢听了。”阿音举起虫蛀竹笛,笛音裹着四族的情绪——玄砚的愧疚、夜澈的释然、大娘的懊悔、阿彩的期待,像只温柔的手,轻轻按在泉眼的伤口上,“不是要堵住它的嘴,是让它把委屈都哭出来。”她示意所有人围在泉边,“说出你的遗憾,用自己的音能回应它。”
玄砚长老第一个开口,清商灵力化作月光,照亮泉底那个被他赶走的女子身影:“当年是我执迷不悟,钧天阁的门,永远为需要庇护的人敞开。”夜澈接着说,浊羽气如地脉涌动:“裂帛渊的赤砂,能为所有受伤的音能疗伤。”卖菜大娘掏出块刚蒸好的麦饼,放在泉边:“忘忧巷的灶火,永远为赶路的人留着。”阿彩的回声叶飞向泉眼:“异音的虹彩,想给每个孤独的声音做伴。”
四族生灵的声音汇成暖流,注入泉眼的瞬间,灰黑色的浪突然炸开,露出里面藏着的真相:那些破碎的记忆片段边缘,都缠着极细的光丝——清商弟子悄悄给被逐的女子塞过伤药,裂帛渊族人在凡人遇灾时偷偷引过地脉水,凡人曾把异音孩童藏在菜窖里躲过追杀,异音族的虹彩雨总在清商结界薄弱处落下,为里面的生灵送去生机。
“原来我们一直都在偷偷相爱啊。”阿弦的迷你引弦琴自发弹奏,琴音与泉眼的呜咽相融,竟化作首温柔的歌谣。泉底的虚无音不再挣扎,灰黑色渐渐褪去,露出温润的底色,里面浮出上古和鸣破碎时的画面:各族先祖虽站在对立面,却都在袖中藏着对方的音能信物——清商阁主的琴轸里嵌着浊羽弦,裂帛渊少主的箭羽上缠着清商丝,凡人的乐府梁上刻着异音符号,异音先祖的引音管里,藏着片清商的云纹玉。
“创伤从不是用来记恨的,是用来提醒我们‘再也不要那样’。”阿音看着泉眼彻底平静,水面映出六界的倒影:钧天阁的云缠上裂帛渊的沙,忘忧巷的烟火裹着杂音谷的虹彩,育种园的五色幼苗正对着泉眼点头,引弦轩的琴音顺着风飘过来,与祖音洞的引音管残响、百音工坊的合鸣鼓韵缠成圈,落在泉面上,荡开层层和音涟漪。
沈砚的共鸣石突然投射出未来的画面:百年后的四合泉边,清商弟子与浊羽族人正一起清洗音石,凡人的孩童用虹彩音粉在石上画画,异音族的老人教大家辨认泉眼冒出的音波属于哪种情绪。“虚无音的本质,是怕被遗忘的爱。”老人收起拐杖,石面的最后画面是片崭新的音能图谱,上面写着“创伤是未完成的和解,和解是疗愈后的共鸣”。
离开碎音崖时,阿音在泉边埋下块刻着“记得”二字的石碑,碑石用清商的云纹石、浊羽的赤砂石、俗韵的青石板、异音的虹彩石拼接而成。风穿过石碑的缝隙,发出极轻的哼唱,像在重复那句未说尽的话:
“我们曾互相伤害,但我们更懂得如何相爱。”
泉眼的水面上,最后一缕灰黑色的雾气消散,露出底下五色的沙——那是育种园的音种被风吹来,在泉底扎了根,正悄悄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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