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还没到。
一个油滑到滴水的声音先飘了过来。
“哎呀!哪位是京城来的沈大人和顾大人?”
声音里堆满了热络。
沈十六刚被老船夫勾起的火气。
被这声音一浇,瞬间凝成了冰坨子。
顾长清也收起了看热闹的心思,侧身望去。
一行人快步走来,簇拥着两个为首的。
前面那个是个滚圆的胖子。
三品知府的官服被他身上的肥肉绷得像个粽子。
走一步,浑身的肉都在颤。
扬州知府,周文渊。
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真正拿主意的是他旁边那个。
一个穿着云锦华服的中年男人。
身形挺拔,气度从容,脸上挂着和煦的笑。
他与旁边一脸谄媚的周文渊,形成了扎眼的对比。
江南大盐商,范蠡。
“下官扬州知府周文渊。”
周胖子一到跟前,就是一个九十度的大揖。
额头的汗珠子甩得老远。
“协同本地乡绅范蠡,听闻钦差已到,特来拜见!”
“迟迎尊驾,万望恕罪!”
沈十六站着没动,由着他弯腰弓背。
他身后的锦衣卫们个个手按刀柄。
散发出的无形压力,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
周文渊的腰弯得更低了。
冷汗肉眼可见地浸透了后背的官服。
顾长清的视线在周文渊身上停了一秒。
便落在了范蠡身上。
有意思。
知府是官,乡绅是民。
可这一路,周文渊的身位却落后了范蠡半步。
言谈间,全无上官的威仪。
“周大人。”
沈十六终于开了口,声音平得像冰面。
“本官奉旨查案,不是来听你请罪的。”
“是,是,是!”
周文渊如蒙大赦,赶紧直起腰。
用袖子猛擦额头的汗,开始了早就准备好的表演。
“沈大人有所不知啊!”
“这‘鬼见愁’水道,邪乎得很!”
“我们扬州民风淳朴,路不拾遗。”
“哪出过这等泼天怪事!”
他一拍自己肥硕的大腿,满脸的痛心疾首。
“这……这定是那河神老爷发怒了啊!”
“万吨的官船,说没就没了。”
“除了神仙鬼怪,凡人谁有这个本事?”
他说得情真意切,眼角都挤出了几滴泪。
“下官愚钝,百思不解。”
“已经请了城里最有名的清风观主。”
“在河边连做了三天三夜的水陆道场。”
“就盼着能安抚河神,求他老人家高抬贵手……”
他絮絮叨叨,唾沫横飞。
把一个束手无策、只能求神拜佛的昏官形象演得活灵活现。
顾长清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万吨?
这周胖子说话倒是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本朝海贸用的最大福船,也不过千料,换算下来顶天了五六百吨。
这运河里跑的漕船,就算是为了运银特制,能有千吨已是极限。
还万吨。那是把龙王爷的宫殿给搬来了吗?
心里已经给这人打上了标签。
把案子往鬼神身上推。
是地方官僚推卸责任的经典套路。
既显得自己无能为力,又能煽动民心。
给前来查案的钦差制造舆论压力。
老油条了。
沈十六的耐心槽显然已经见底。
他粗暴地打断了周文渊的哭诉。
“案发当晚,沿河巡逻的卫兵在何处?”
周文渊脸上的肥肉猛地一僵,眼神开始游移。
“哎呀,沈大人,您说这事儿也巧了!”
他一拍脑门,做出懊悔万分的样子。
“负责那段河道的几队弟兄,也不知怎的。”
“就在案发前一天,全都……全都吃坏了肚子。”
“上吐下泻,现在还下不来床呢……”
这话说出来。
连旁边最年轻的锦衣卫都听不下去了。
嘴角撇了撇。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巡河的卫兵,成建制地集体拉肚子?
沈十六周身的气压骤降。
右手拇指已经推开了绣春刀的刀镡。
发出“噌”的一声轻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直含笑旁观的范蠡上前一步。
身形一晃,不偏不倚地正好隔在了周文渊和沈十六中间。
“沈大人息怒。”
他拱手长揖,姿态放得极低。
脸上的诚恳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周大人也是心急则乱。”
“我等虽是一介商贾,却也是大虞子民。”
“漕运乃江南命脉,朝廷军饷更是国之栋梁。”
“出了这等骇人听闻的案子。”
“我们这些靠水吃饭的,比谁都心急如焚!”
一番话滴水不漏。
既给周文渊解了围,又把自己摘了出来。
还顺便表明了立场。
顾长清的注意力全在范蠡脸上。
当他说“心急如焚”时。
眼角平滑,没有一丝皱纹。
这是一个教科书般的假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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