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马蹄沟教学点,唐建科的心如同被浸透在冰水里,又沉又冷。张建军老师倚着拐杖站在风雪中的身影,孩子们在冰冷教室里瑟瑟发抖读书的场景,像用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在了他的脑海里。之前因李德全的敷衍而生的愤怒,此刻已经转化为一种更为深沉、更为紧迫的责任感。他必须抓紧时间,看到更多,听到更多。
风雪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愈发猛烈。鹅毛般的雪片被狂风卷着,横着扫过山野,能见度急剧下降。山路已经完全被积雪覆盖,看不清脚下的坑洼,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冰冷的雪水早已浸透了他的棉鞋,双脚从最初的刺痛到现在的麻木,几乎失去了知觉。寒冷像无孔的恶魔,穿透他所有衣物,掠夺着他体内仅存的热量。
他掏出怀里那个硬邦邦的馒头,想啃几口补充体力,却发现馒头冻得像石头,根本咬不动。他只好掰下一小块,含在嘴里,靠口腔的温度慢慢将它软化,再艰难地咽下去。就着飘落的雪花,这顿“饭”吃得无比苦涩。
根据老刘画的简易地图和路上询问零星村民得到的信息,他下一个目标是位于柳树岔乡另一个方向的山坳里的“石门村教学点”。这个村子比马蹄沟稍近一些,但据说条件同样极其艰苦。
他必须在夜幕完全降临前赶到那里,并且最好能找到借宿的地方,否则在这荒山野岭的寒夜里,后果不堪设想。求生的本能和肩上的责任,逼迫着他拖着几乎冻僵的身体,在齐踝深的雪地里奋力前行。
跌跌撞撞,不知摔了多少跤,浑身沾满了雪泥,直到天色完全黑透,他才终于借着雪地反射的微弱天光,看到了山坳里几点如豆的灯火——石门村到了。
村子比马蹄沟稍大些,约有二三十户人家,房屋同样低矮破败。犬吠声在风雪中断断续续地传来。唐建科循着记忆中学校通常在村边或地势稍高处的印象,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去。果然,在村子边缘,他看到了一栋比马蹄沟教学点稍大些,但同样破旧的土坯房,窗户里透出一点昏黄摇曳的光亮。
是煤油灯的光。
他走到近前,听到里面传来一个略显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正在训话:“……字如其人!这笔画要端正,心也要端正!歪歪扭扭,像什么样子!重写!”
唐建科整理了一下被风雪吹得凌乱的衣服,拍了拍身上的雪,轻轻敲响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里面的训话声停了。片刻,门被拉开一条缝,一张布满皱纹、戴着老花镜的脸探了出来,警惕地打量着门外这个雪人般的陌生青年。
“你找谁?”老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
“老先生您好,”唐建科赶紧表明身份,“我是县教育局的,姓唐。天晚了,路过这里,想了解一下学校的情况,顺便……能不能借个地方避避风雪?”
“教育局的?”老人愣了一下,推了推老花镜,借着屋里煤油灯的光线仔细看了看唐建科,似乎想从他年轻的脸上分辨真伪。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拉开了门,“进来吧,外面冷。”
唐建科道谢着挤进门。屋里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只有一个小小的炭盆,里面埋着几块烧得通红的木炭,散发着有限的热量。七八个年龄不一的孩子正围坐在炭盆旁,就着煤油灯的光亮,趴在用木板搭成的简易课桌上写字。孩子们穿着同样破旧,小脸冻得通红,但神情却异常专注,显然对刚才的训诫心有余悸。
开门的是一位看起来年过花甲的老先生,身材清瘦,背却挺得笔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中山装,虽然旧,却扣得一丝不苟。他便是这石门村教学点唯一的老师,姓石,孩子们和村里人都叫他石先生。
“石先生,打扰您了。”唐建科恭敬地说。
石先生摆了摆手,示意唐建科到炭盆边暖和一下,然后对孩子们说:“今天的字就练到这里,都把东西收拾好,早点回家去,路上小心点!”
孩子们如蒙大赦,赶紧收拾好笔墨纸张(唐建科注意到很多孩子用的都是石头磨制的“砚台”和秃头的毛笔),向石先生鞠躬告别,然后一个个缩着脖子,冲进了门外的风雪中。
孩子们走后,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石先生给唐建科倒了一碗热水——碗是粗陶的,有个缺口,水也只是温的。“唐同志从县里来?这天气,可是受罪了。”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热情,但也并非冷漠。
唐建科双手接过碗,冰冷的指尖感受到那一点点暖意,连忙喝了一口,温水划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流。“谢谢石先生。没办法,领导急着要了解下面的真实情况,时间紧,只能跑一趟。”
“真实情况?”石先生嘴角似乎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他在唐建科对面坐下,拿起自己的旱烟袋,慢条斯理地装烟丝,“年年不都那样报上去了吗?学生多少,老师多少,校舍多少间……还能有什么新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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