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县委大院里的几棵老银杏树已是满身金黄,风一过,便簌簌地落下些扇形的叶片,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踩上去有细微的沙沙声。
唐建科端着那只用了好几年的陶瓷茶杯,站在办公室的窗边,望着楼下。茶杯里泡着的是今年新下来的本地炒青,茶汤黄绿,热气氤氲,模糊了他有些出神的脸庞。
办公室里,科长李建军正拿着一份文件,声音洪亮地布置着任务:“……所以说,这次全县年终总结大会的筹备工作,是我们科当前的重中之重!小张,你负责联络各局委办,催报材料要抓紧,格式必须按办公室新下的模板来,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能错!小王,会议室的布置和席卡……”
他的声音充满了惯有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带着一种在机关浸润多年形成的程式化热情。同事们,包括刚来没多久的年轻科员小刘,都听得连连点头,一副深受鼓舞、重任在肩的模样。
若是几个月前,唐建科大概也会是其中一员,甚至会为自己能参与到这样重要的会务工作中而感到一丝自豪。但此刻,他听着科长事无巨细地强调着席卡摆放的间距、话筒试音的流程、领导讲话稿的字体字号,心里头却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虚浮感。
这种虚浮感,并非今日才有。自从他牵头负责的“县域企业信息化服务平台”项目成功上线,并获得赵建国副县长在大会上的公开表扬后,这种感受就如影随形。
项目成功了,他唐建科的名字在县里几个相关局委办算是挂上了号,连偶尔去县政府办办事,遇到的陌生面孔也会客气地喊一声“唐科长”。表面的风光是有的,周围的恭维话也没少听。最初,他也确实享受过这种凭借能力和实干获得认可的成就感。
但热潮退去,剩下的是什么?
是无穷无尽的总结报告、经验材料、宣传稿件。他这个项目的实际推动者,反而像是被剥离了出来,成了专门为这个“成功案例”粉饰太平、提炼高度的“笔杆子”。真正的平台运行得如何?企业在使用中遇到了哪些新问题?下一步该如何优化迭代?这些最核心、最鲜活的东西,他似乎渐渐触摸不到了。他被困在了县委大楼这间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困在了文山会海之中。
“建科,”李建军科长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你手头那份关于平台后续推广的设想报告,写得怎么样了?赵县长很关心,催问过两次了,你要抓紧,拿出点有高度、有新意的东西来。”
唐建科转过身,脸上是得体的微笑:“科长,初稿差不多了,我正在修改完善,明天一定交给您审阅。”
“好,好!”李建军满意地点点头,又转向众人,“都跟建科学学!工作就是要主动,要有前瞻性!不能光低头拉车,还要抬头看路!”
类似的表扬,唐建科近来听得太多,多到几乎有些麻木。他坐回自己的工位,打开电脑文档,屏幕上是他熬了两个晚上写出来的“推广设想”。词句不可谓不华丽,框架不可谓不工整,从“重要意义”到“具体举措”再到“保障机制”,层层展开,面面俱到,绝对是一份符合机关行文规范的漂亮材料。
可他看着这些自己敲出来的文字,却感到一阵陌生和厌倦。这些“设想”,有多少是真正基于企业实际需求的?有多少是能够落地执行的?还是说,它们最终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装点一份向上汇报的材料,证明某项工作“持续深入推进”而已?
他忽然想起上周去县经开区调研的一幕。为了写这份报告,他特意抽了半天时间,去了几家使用平台的企业想听听真实反馈。
在一家小型机械加工厂,胖乎乎的老板对着电脑屏幕上的平台界面,挠了挠所剩无几的头发,对唐建科苦笑道:“唐科长,不瞒您说,这平台好是好,信息是多了。可咱这厂子里,会熟练用电脑的就没几个。填个信息、发个需求,比让我亲自去车个零件还费劲。最后好多单子,还是靠老关系,电话里一说,酒桌上一碰,就定了。”
旁边一个满手油污的老师傅也插话:“就是!哪有功夫整天盯着电脑看?咱这活儿,离了机器就转不动。上面动不动就要数据、要报表,光是找人录入就得忙活半天。”
唐建科当时听得脸上有些发烫。他精心设计的平台,在这些真正的一线使用者面前,竟然显得有些“水土不服”。他耐心解释了平台的便捷性和长远好处,老板和师傅们也都客气地点头称是,但那眼神里的疏离和应付,他却看得分明。
那一刻,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坐在办公室里构想出来的“完美方案”,与基层复杂、粗糙、充满烟火气的现实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壁垒。
“唐科,发什么呆呢?”旁边工位的小刘探过头,压低声音笑道,“是不是在想晚上跟林老师约会的事儿?”小刘是去年考进来的公务员,活泼开朗,是办公室的“百事通”,也是唯一一个敢偶尔跟唐建科开开玩笑的年轻人。他口中的“林老师”,自然是唐建科已经分手的前女友林秀云。小刘并不知道他们分手的消息,还以为是郎才女貌的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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