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的日子,选在一个天色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早晨。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城市的天际线,厚重得没有一丝缝隙,仿佛一块巨大的、湿透的裹尸布,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里。
没有风,空气凝滞,带着一股雨前特有的土腥味,却迟迟不见半滴雨水落下,只是无情地消耗着人们肺里最后一点氧气。市郊那家唯一的公立殡仪馆,像一座被遗忘的灰色堡垒,沉默地矗立在荒凉的公路旁。
最小的那个告别厅,位于走廊最深处,门口连个像样的指示牌都没有,只有一块手写的、字迹歪斜的塑料板,透着一股廉价的凄凉。
厅内,寒酸得让人心头发紧。寥寥几排廉价的白色塑料椅子,排列得歪歪扭扭,大多空着。
地面是粗糙的水磨石,积着薄灰。正前方,简易的台子上,挂着李院长唯一一张可供放大的黑白照片——那是几年前街道办统一为辖区内老年人办理某种证件时,在临时搭建的背景布前拍的登记照。
照片上的老人,穿着那件领口已经有些磨损的灰色衬衫,头发梳得整齐,对着镜头露出一种温和却带着些许局促和疏离的笑意,眼神清澈,依稀可见昔日的儒雅。
这张照片,与如今静静躺在厅中央、被几束稀疏而普通的白菊和黄菊勉强簇拥着的深色棺木中,那位经过殡仪馆化妆师尽力修饰却仍难掩灰败死气、双颊凹陷、嘴唇紧抿的遗容,形成了残酷到令人心碎的对比。
那棺木,是殡仪馆提供的最便宜的那种,深色的木纹黯淡无光,边角甚至有些细微的磕碰痕迹,无声地诉说着逝者身后的萧索。
马小淘穿着一身明显过于宽大、肩线垮塌、裤腿过长、不知是从哪个好心邻居或旧货市场匆匆找来的黑色西装。
西装粗糙的布料摩擦着他手臂上的绷带,显得格格不入。他的左臂依旧用白色的绷带和三角巾仔细地吊在胸前,固定的结扣打得一丝不苟,是医院里那位年轻医生最后的善意。
他僵直地站在棺木的侧前方,像一尊被强行钉在地上的黑色木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皮肤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眼窝深陷,眼圈乌黑,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所有的光、所有的情绪都已经被抽干,只剩下一个被巨大的悲伤和更巨大的愤怒彻底掏空、仅凭一丝本能支撑着履行最后仪式的躯壳。
他谢绝了所有的殡葬一条龙服务,没有哀乐,没有司仪,没有悼词,只有最简单、最沉默、最原始的流程:遗体告别,火化,入土。一切从简,简到近乎潦草,如同这个被匆忙终结的生命。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个本该空荡冷清的告别厅,在葬礼开始前,竟陆陆续续地,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一些人。
他们大多是中老年人,男男女女,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款式过时的夹克、或是印着模糊广告logo的廉价T恤,脚上多是沾着泥点的布鞋或开裂的皮鞋。
他们的脸上刻满了风霜的痕迹,皮肤粗糙,手指关节粗大,是常年劳作的印记。他们是原本住在红星孤儿院周边那片即将消失的老城区里的老街坊。
虽然因为新区规划,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搬迁,或者正面临着搬迁,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散落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蜗居在陌生的出租屋或偏远的安置房里。
但今天,在这个灰暗的早晨,他们却不约而同地,乘着最早的公交车,辗转多趟,从城市的四面八方汇聚到了这个偏僻的角落。
没有喧哗,没有过多的寒暄,甚至没有太多的眼神交流。只有低沉的、压抑的叹息,和偶尔忍不住泄露出的、用粗糙手掌慌忙掩住的细微啜泣声。
他们默默地、一个接一个地走到棺木前,深深地鞠躬,动作缓慢而庄重。然后,从旁边简陋的桌子上拿起三炷细香,凑到蜡烛上点燃,看着青烟袅袅升起,再小心翼翼地插入香炉那积满香灰的沙土中。做完这一切,他们便会默默地走到马小淘面前。
一位头发几乎全白、腰背佝偻得几乎对折的老奶奶,颤巍巍地伸出布满老年斑和裂口的手,用力地握了握马小淘冰冷的右手。
她的手心粗糙得像砂纸,却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小淘啊……”她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哭腔,“节哀顺变啊……挺住,一定要挺住……李院长是好人啊,天大的好人……一辈子,就为了这些没爹没妈的孩子……老天爷不长眼啊……”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浑浊的老泪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
一个曾经在孤儿院隔壁开杂货铺、嗓门洪亮、以前总爱赊账给孩子们零食的中年汉子,如今却沉默了许多,眼圈通红。
他走到马小淘面前,没有握手,只是重重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拍了拍马小淘完好的右肩,力道大得让马小淘晃了一下。“马小子!”他声音低沉沙哑,像被砂纸磨过,“给老子挺住了!听见没!这世道……他妈的!”他骂了一句粗话,后面的话却哽在喉咙里,化作一声长长的、无奈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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