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雾未散,小舟如浮于虚空。
苏锦瑟坐在船尾,指尖还残留着自己鲜血的温热。
她凝视着顾夜白眉心那一点幽蓝残光渐渐隐去,如同熄灭的星火,心中却掀起了滔天波澜。
那一幕光影——他跃涧前回望她,唇形无声吐出“信我”——是她从记忆深处最痛也最暖的一刻里剥离出来的。
她本想用这束光唤醒他心底最后一丝归属,可他的反应却是皱眉、退避,嗓音低哑地吐出一句:“这光……压得我喘不过气。”
那一刻,她像被人当胸刺了一剑。
不是因为失败,而是因为她终于看清了真相:她在拼命点亮他,可他正在抗拒被点亮。
他的身体记得握剑的姿态,记得踏风而行的节奏,甚至记得断剑嵌入棺中时那一声清脆的“咔哒”。
但他的灵魂,却在本能地排斥那些被精心编织的故事,那些由她一手打造的“英雄”。
他不是不愿记起,而是不愿被塑造。
冷风拂面,苏锦瑟缓缓闭眼,心头翻涌的不甘与执念一点点冷却下来。
她曾以为,只要把顾夜白推上神坛,就能撕碎“风云录”的谎言,为苏家洗冤,为天下正名。
可如今她才明白——若他成了别人写好的戏中人,哪怕万众敬仰,也不过是另一具披着荣耀外衣的傀儡。
而她,差点就成了那个替天行道的刽子手。
“小篾儿。”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像刀锋划过冰面。
少年一震,立刻抬头:“师父?”
“从今往后,不再演他。”苏锦瑟睁开眼,目光如淬火之刃,“只让他做他自己。”
小篾儿怔住,半晌才用力点头。
他知道这句话的分量——这意味着放弃三年来所有铺排的人设,斩断“背棺战神”“孤坟斩蛟者”这些已被江湖传颂的名号,一切重来。
可他也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开始。
舟行至三岔口,水流骤急,两岸山影森然。
忽听得前方鼓号齐鸣,数艘高桅巡江船破雾而出,黑底金边的旗帜猎猎展开——清榜司三个血红大字赫然在目。
船上文书官立于船头,手中捧着厚厚一叠黄纸,正向沿岸渔民高声宣读:“奉旨清榜,涤荡虚名!凡曾受‘虚假英雄’恩惠者,皆可登册申冤,揭发伪善行径,核实后赐银十两,免役三年!”
百姓骚动。
一名老渔夫颤巍巍上前:“那……那背棺人去年救我孙儿出火场,也算假?”
文书冷笑一声,将手中《申冤录》扬起:“若非苏锦瑟编排皮影戏,谁会记得你孙儿?又怎知那夜真是他出手?或许只是个路过的乞丐,却被你们供上了神坛!”
人群哗然。
有人怒骂,有人沉默,更多人眼神动摇。
一个孩子举着手中的皮影人偶,怯生生问娘亲:“娘,咱们拜的‘影中侠’……是不是骗人的?”
苏锦瑟的手猛地攥紧了怀中那截断剑的剑穗,指节泛白。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边轰鸣如雷。
原来她以为自己是在点灯,却不知早已成了他人眼中煽动民心的妖女;她以光影为刃,剖开黑暗,到头来却被反噬为制造幻象的罪魁。
那些曾因她的故事而挺身作证的百姓,如今竟要被逼着亲手撕毁信仰。
痛吗?痛极了。
但她没有流泪。她只是缓缓松开手,将剑穗轻轻放回顾夜白掌心。
这一局,她不能再靠编故事赢了。
当夜,小舟泊于荒滩,篝火微燃。
石碑童抱着一摞新刻的木板跑来:“师父,您要看吗?第一段‘雪夜护孤’已经刻好了。”
苏锦瑟接过,只见上面无名无姓,仅有一行小字:“有侠者,负棺行百里,护一孤童归乡。风雪蔽目,足裂血染,终不弃。”
她点头:“好。七段全拆,每段独立成章,删战绩、去称号、隐姓名。不再是‘顾夜白做了什么’,而是‘这件事值不值得敬’。”
小篾儿眼睛发亮:“我来做可折叠皮影匣!商贩走货时藏在担子里,到了镇上就悄悄摆出来,让人自己看、自己想!”
“还有碑拓。”石碑童补充,“我把故事刻成盲文,混进赈灾粮袋发下去。瞎眼的老兵也能摸到真相。”
苏锦瑟望着跳跃的火光,低声说:“我要让百姓不再因‘我说他是英雄’而信他,而是因‘他们亲眼看见义’而敬他。”
三日后,江南市井悄然生变。
茶楼说书人讲起“无名侠影”,听众自发续编后续;街头孩童玩起“断桥拒杀”游戏,争着扮演那个宁死不伤妇孺的黑衣人;连酒肆墙上都贴出了手抄的《孤坟斩蛟》片段,落款写着:“不知其名,但知其义。”
一场无声的浪潮,正从民间暗涌而起。
而在皇城深处,清榜司大堂烛火通明。
沈青璃一身素袍,立于案前,翻阅各地呈报。
起初,各地申冤名录络绎不绝。
可到了第三日,数据骤减。
取而代之的,是一份份退回的《申冤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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