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动。
连呼吸都压得极浅,仿佛怕惊扰了雨声里那一点游丝般的异响——是铲尖刮过夯土的滞涩,是粗布磨过石桩底座的沙沙,是两道刻意屏住的、带着血腥气的吐纳。
来了。
青帷马车果然折返。
没走官道,绕了野径,停在坡下三十步外的枯松林里。
两个黑衣人如墨滴入水,无声渗出,腰间无刀,只各执一柄精钢鹤嘴锄,刃口泛着淬过寒潭的青光。
他们掘得极快,极准。
三铲破表土,五铲见桩基。
假账本裹着油纸埋在浅层,一掀即出——泛黄纸页上朱砂勾画的“癸亥冬赈”字样,在雨水冲刷下迅速洇开,字迹扭曲如泣血蚯蚓,赫然露出底下一行小楷:“万丰栈·庚子春购麦三万石,价银二十七万两”。
假的。
可太真,真到令人胆寒。
顾夜白瞳孔微缩——不是为假账,而是为那两人俯身时,袖口翻出的一线暗金:云纹未绽,却已生煞。
万丰栈的人,敢动苏家遗粮,还敢亲自来掘……说明他们笃信这账本就是铁证,更笃信——无人敢查万丰栈的账。
可他们不知,真正的账本,早不在土里。
三日前夜粥郎掮担踏雪,不是追踪,是布引渠。
他沿山势暗凿三道泄洪沟,引的是春汛头水;昨夜暴雨初至,他便已借修堰之名,混入村中匠队,将一截中空竹节塞进主渠闸口——真账本就藏在竹节腹内,油布三层,蜡封七道,随急流顺渠而下,此刻,已在双星亭后灶房陶昭明手中。
雨愈狂。
黑衣人取走假账,转身欲撤。
一人靴底踩过新土边缘,碾碎一粒未尽麦仁——那点暗红蜡封弧度,在电光劈落的刹那,映得如同凝固的血珠。
顾夜白缓缓吐出一口气。
风未起,雷未落,他已收目。
——饵已吞尽。钩,该收了。
黎明前最黑一刻,雨势稍歇,云隙漏下一线惨青天光。
顾夜白立于村东磨坊顶,蓑衣未披,任湿发贴额。
脚下,村民正冒雨抢修被冲垮的田埂,泥浆裹着断枝翻涌,号子声嘶哑而倔强。
脚步声踏着积水奔来。
老陶头孙子浑身湿透,发梢滴水,却将一块青砖死死护在怀中,砖缝里卡着半片龙纹玉珏——断口嶙峋,玉质温润中泛着旧年宫灯熏出的微黄,龙睛处一点朱砂沁痕,与苏家抄家清单末尾那行小字严丝合缝:“御赐‘承乾’玉珏一枚,龙首缺,朱砂点睛,癸亥年冬颁”。
少年仰头,雨水顺着他下巴砸在砖面上,声音却稳得惊人:
“他们咬钩了,钓上来的……是龙鳞。”
远处官道,八抬大轿破雨而来,去而复返。
轿帘微掀,金线绣的云纹在灰白天光下泛着冷而锐的光,像一道未愈的旧疤,终于被生生撕开。
顾夜白垂眸,接过那块湿透的青砖。
指尖抚过断口,冰凉,锋利,带着二十年前宫墙根下未散尽的檀香与血锈。
他没说话,只将玉珏轻轻撬出,用一方素净麻布裹好,又取来今晨新蒸的麦糕——黍米揉得极韧,热气氤氲,麦香浓烈,盖住了所有冷意与腥气。
他掰开一角,将玉珏裹入其中,再仔细捏合,封口处点了一粒新碾的赤髓麦仁,红得灼目。
然后,他蹲下身,把麦糕递给一直默默站在阶下的昭影。
六岁的女孩仰起脸,睫毛上还挂着水珠,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粒沉在深潭底的星子。
顾夜白看着她,声音低而沉,如石坠古井:
“送去双星亭。放在供桌中央。”
昭影接过麦糕,踮起脚尖,小手攥得紧紧的。
她没问为什么。
只是轻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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