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嘉定三年的暮春,钱塘城被梅雨季缠得透不过气。连绵的细雨下了足有半月,青石板路被浸润得油光锃亮,像一面面破碎的铜镜,映着沿街歪歪斜斜的木楼——有的楼檐挂着褪色的酒旗,被雨水泡得耷拉下来;有的窗棂糊着的棉纸破了洞,漏出里面昏黄的灯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息,既有老墙根渗出的霉味,又夹杂着运河里河鲜的腥甜,还有街边小铺飘来的熟糯米香,种种味道搅在一起,倒成了钱塘独有的市井烟火气。李文龙缩着脖子钻进巷口时,粗布长衫的下摆已溅得满是泥点,冻得发僵的手里攥着个空瘪的钱袋,袋口的麻绳磨得发毛,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晃荡。
他家在巷尾第三家,是间矮矮的两进小院,院墙是用碎砖垒的,爬着半枯的爬山虎,绿中带黄的叶子上挂着水珠,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推开那扇掉了漆的木门时,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响,像是在诉说着这屋子的年岁。门槛上,三岁的儿子阿毛正蹲在那儿玩泥巴,小手沾满了褐黄色的泥团,捏出一个个不成形的小玩意儿,鼻尖上还沾着点泥星子,看见李文龙进来,眼睛一亮,立刻丢下手里的泥团扑过来。灶台边,妻子刘氏系着件打了好几块补丁的青布围裙,正弯腰往灶膛里添柴,火光从灶口窜出来,映得她侧脸的轮廓柔和又温暖,额角的碎发被汗水粘在皮肤上,鬓边还别着一朵干枯的野菊——那是前几日阿毛摘来给她的,她舍不得扔,就一直别着。
“回来了?”刘氏闻声立刻直起腰,手里还握着根熏得发黑的吹火筒,转身时顺手拢了拢耳边的碎发,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半点催促的意思都不敢露。她知道丈夫今日一早出去揽活,定然是饿了累了,说话时已经快步走向桌边,想给丈夫倒碗热水。
李文龙却没等她倒水,一把将钱袋往缺了角的木桌上一拍,袋底与桌面相撞,发出“哐当”一声空洞的响,在这寂静的小院里格外刺耳。他重重地瘫坐在桌边的矮凳上,凳子腿“吱呀”一声晃了晃,像是快要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喉结上下滚动了半天,他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憋出一句话:“别提了,城东张大户家本说要写三封家书,我一早去候着,磨了半宿的墨,临了却说他那宝贝儿子中了秀才,要请新科状元公执笔,嫌我这穷秀才的字拿不出手,把我给打发了。”他说着,眼睛不自觉地瞥向灶台,锅里正温着半锅稀粥,粥面上飘着几粒米糠,还浮着几根切碎的野菜,那是母子俩中午的口粮。一股难以言说的憋屈涌上心头,他猛地捶了下桌子:“这日子,再过些时日,怕是真要喝西北风了!”
阿毛不知父亲心中的愁苦,只知道爹爹回来了,举着满是泥污的小手就扑了过去,嘴里奶声奶气地喊着:“爹爹抱!爹爹抱!”李文龙正心烦意乱,被儿子这么一扑,火气顿时上来了,想也没想就抬手把他往旁边一拨。阿毛年纪小,脚下不稳,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扑通”一声摔在湿漉漉的泥地上,手里的泥团也掉在了地上。他愣了愣,看了看父亲阴沉的脸,又看了看自己脏了的衣服,瘪了瘪嘴,大颗大颗的泪珠就滚了下来,正要放声大哭,刘氏已经快步冲了过来,一把将他抱进怀里。
“孩子还小,你跟他置什么气。”刘氏一边轻轻拍着阿毛背上的尘土,一边用袖口擦去儿子脸上的泪水和泥点,声音柔得像灶膛里的火苗,“阿毛,不哭不哭,爹爹不是故意的。”哄好儿子,她才转向李文龙,柔声道:“隔壁马大娘前日跟我说,她家新收了一缸米,还满着呢,我去借些来,先凑活过今日。”她小心翼翼地把阿毛放在凳子上,给他擦了擦手,又转身走到墙角的旧木柜前,打开柜门,从最里面翻出个叠得整整齐齐的蓝布包。布包磨得发亮,她一层层打开,里面裹着半块红糖——那是去年过年时娘家送来的,她一直舍不得吃,只在阿毛哭闹时刮一点泡水给他喝。“这个你拿着,给马大娘送去,总不能白借人家的米,让她给小孙子泡水喝。”她把红糖包好,又理了理自己的衣襟,顺手把鬓边的野菊扶了扶。
李文龙坐在那儿,看着妻子单薄的背影裹着旧围裙消失在雨幕里,雨丝打湿了她的衣角,让那身青布衣裳显得更沉了。他心里泛起一阵酸楚,像被雨水泡过的木头,又沉又胀。刘氏原是镇上布庄掌柜的独生女,当年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识文断字,针线活更是一绝。当初她要嫁给自己这个连饭都快吃不上的穷秀才时,她爹娘差点跟她断绝关系,可她硬是抱着铺盖卷就来了。过门三年,她跟着自己吃了三年苦,穿的是打补丁的衣裳,吃的是粗茶淡饭,却从没抱怨过一句,每天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把他和阿毛照顾得妥妥帖帖。可自己呢?空有一肚子圣贤书,却连妻儿的温饱都保障不了,今日还因为自己的火气迁怒了儿子。这股憋屈和愧疚堵在胸口,让他越发烦躁,伸手抓了抓头发,把本就凌乱的发髻抓得更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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