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赫尔辛基港笼罩在春雨和夜色中。雨不大,但细密,在煤气路灯的光晕里像千万根银针落下,打在石板路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港区大部分地方已经安静下来,只有守夜人的灯笼在仓库间移动,像黑暗中的萤火虫。
三号码头二号仓库里,却亮着几盏用厚布罩住的煤油灯,光线集中在仓库中央一小片区域。帕维莱宁教授蹲在地上,面前铺着防水的油布,上面并排放着三根暗灰色的金属导轨。每根长三米二,宽十五厘米,厚十厘米,表面经过精密刮研,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像三条沉睡的钢铁巨蟒。
埃里克带着四个码头工人站在一旁。都是芬兰人,在港口工作超过十年,彼得亲自挑选的可靠人手。他们手里拿着钢锯、角尺、划线盘、水平仪,还有两桶清水——用来冷却切割时的金属。工具是帕维莱宁从赫尔辛基大学实验室带来的,钢锯条是德国进口的优质货,但能不能锯断这三根导轨,谁心里都没底。
“教授,真要锯?”一个老工人低声问,他叫安德斯,五十多岁,脸上有海风和岁月刻下的深纹,右手缺了食指——二十年前在装卸原木时被缆绳勒断的。“这么好的导轨,我在港口干了三十年,没见过这么精密的。锯了可惜啊。”
帕维莱宁用游标卡尺在导轨上测量,标记切割线。他的手很稳,但额头上全是汗,不是热的,是紧张的。煤油灯的光在他眼镜片上反着光,看不清眼神。
“不可惜,保不住更可惜。”他头也不抬地回答,声音压得很低,怕被仓库外巡逻的人听见,“安德斯,你记得十年前那批被俄国人没收的瑞典机床吗?也是从诺尔雪平来的,说是‘可能用于军工’,没收了,再没下文。那批机床能造出精度零点零五毫米的零件,能让我们芬兰的机械厂进步五年。但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安德斯沉默了。他记得。那时他还在码头开蒸汽起重机,亲眼看着俄国兵把那些木箱搬上军车运走。后来听说那些机床被运到了圣彼得堡的兵工厂,但芬兰再也没有见过那么好的设备。
“这次不一样。”帕维莱宁标记完最后一根导轨,站起身,用袖子擦了擦汗,“这次我们有机会保住。虽然要锯断,要损失精度,但至少能保住一部分。只要保住一部分,我们就能研究,能仿制,能学会。总有一天,我们能自己造出这样的导轨,不用看俄国人脸色,不用偷偷摸摸。”
他转向工人们,声音更低了:“记住,切割时要用水冷却,不能过热,否则材料会变形,内部应力会改变,就废了。锯口要尽量平直,误差不能超过一毫米。锯完后,用锉刀修平毛刺,涂上防锈油,用油纸包好,再用麻布裹三层。”
他指着导轨上的几个基准面——那是加工时反复刮研出来的绝对平面,精度达到零点零一毫米:“这些面是精度核心,绝对不能碰。包装时,要用软木片隔开,防止磕碰。还有,锯下来的碎屑要全部收集,不能留下一丁点。俄国人很仔细,一点金属屑都可能引起怀疑。”
工人们点头。安德斯蹲下身,检查钢锯——锯齿还很锋利,但导轨是淬硬钢,锯起来会很吃力。他让年轻工人尤西去检查仓库门是否锁好,又让另一个工人卡莱维去门口望风。
“开始吧。”帕维莱宁说。
安德斯在导轨上喷了些水,对准标记线,开始拉锯。钢锯接触金属,发出刺耳的声音,在寂静的仓库里像用指甲刮玻璃。火花在锯齿与金属的摩擦处迸溅,细小,明亮,瞬间熄灭。他拉得很慢,很稳,每拉几下就喷水冷却。其他工人轮流替换,保持节奏。
帕维莱宁盯着锯口。金属粉末混着水流下来,在油布上积成深灰色的泥浆。他用手帕捂着口鼻——不是怕气味,是怕咳嗽,怕发出声音。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锯口深入金属,像缓慢而坚定的侵蚀。
突然,仓库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但皮鞋踩在湿石板上的声音在雨夜中很清晰。所有人都僵住了,锯停在半空。卡莱维从门缝窥视,举起一根手指——一个人,提灯笼,朝这边来了。
帕维莱宁心脏狂跳。他示意熄灯,但已经来不及了。灯光虽然用布罩着,但门缝底下还是会漏出光。他快速思考——如果是俄国巡逻队,怎么解释?说在修理设备?但三更半夜,在存放被扣货物的仓库里修理?
脚步声在仓库门外停下了。敲门声,三下,不轻不重。
“谁?”安德斯用芬兰语问,声音尽量平静。
“港区巡查,开门检查。”门外是俄语,但带着明显的芬兰口音——是芬兰籍的巡查员,可能是被俄国人收编的。
帕维莱宁脑子飞快转动。他示意工人们把导轨盖起来,自己走到门边,用俄语回答:“稍等,在清点货物。”
他给埃里克使眼色。年轻人会意,悄悄走到仓库另一侧,那里堆着些破旧的木箱。他用力推倒一个箱子,“哐当”一声巨响,在寂静的仓库里像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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