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8年6月15日晨,赫尔辛基议会大厅的六十四把座椅上空了七把。彼得主任的席位空着,他已被第三厅带走三周,至今没有消息。还有六位议员“因病告假”——都是实业派的中坚力量,有的真病,有的“被病”,但缺席的结果是一样的:在即将到来的《效忠法案》表决中,反对派的力量被削弱了。
曼纳海姆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第三排靠过道,手里捏着一份用芬兰文和瑞典文双语印刷的法案草案。文件只有三页,但每个字都像烧红的铁,烫手,烫眼,烫心。标题是《芬兰大公国效忠法案》,第一条就用加粗字体写着:“芬兰大公国议会及全体人民,谨以至诚宣誓效忠全俄罗斯皇帝、芬兰大公陛下,并承认皇帝陛下之权力高于一切芬兰法律及传统。”
“高于一切”。曼纳海姆的手指在这三个字上摩挲,指腹能感觉到印刷油墨微微凸起的质感。窗外晨光明媚,六月的赫尔辛基正是白夜时节,但议会大厅里却笼罩着一层看不见的阴霾。旁听席上坐满了人——工厂主、商人、学者、记者,还有几个穿着深色制服、面无表情的俄国官员,坐在特设的观察席上。博布里科夫总督没有亲自来,但他的副官坐在总督席位上,手边放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
议长敲响木槌,声音在拱顶下回荡。“诸位尊敬的议员,根据议程,今日审议《芬兰大公国效忠法案》。提案人伊格纳季耶夫议员,请发言。”
伊格纳季耶夫站起身,五十八岁的身形依然挺拔,深蓝色礼服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他走到讲台前,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先用目光扫视全场,像将军在检阅自己的部队。他的目光在实业派席位停留了几秒,在曼纳海姆脸上尤其多停了一瞬,然后移开。
“尊敬的观察员阁下,诸位同僚。”他用芬兰语开口,声音洪亮,带着那种在圣彼得堡上流社会打磨出的圆润腔调,“在开始之前,请允许我回顾一段历史。1809年,在波尔沃召开的芬兰等级会议上,亚历山大一世陛下庄严承诺:‘保障芬兰的宗教、宪法、法律与特权。’自那时起,七十年过去了,帝国始终信守这一承诺。”
他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文件,是1809年波尔沃会议的决议副本,纸张已经泛黄。“芬兰享有自治,有自己的议会,自己的法律,自己的行政体系。帝国给予了芬兰和平、稳定、发展的空间。而作为回报,芬兰理应效忠——这不是乞求,是契约,是七十年安宁的代价。”
他将文件放回文件夹,双手按在讲台边缘,身体前倾:“但现在,这种效忠出现了动摇。在议会里,在报纸上,在私下聚会中,出现了质疑皇帝陛下权力的声音。出现了将芬兰法律置于帝国利益之上的论调。出现了……危险的分离主义倾向。”
这个词像一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面,激起低低的惊呼。旁听席上,记者们快速记录,工厂主们交换着不安的眼神。曼纳海姆感到后背渗出冷汗——分离主义,这是俄国人最忌讳的指控,一旦坐实,可以成为任何镇压行动的理由。
“为了明确芬兰的地位,为了巩固芬兰与帝国的纽带,为了……消除误解,”伊格纳季耶夫顿了顿,让每个字都沉入听众耳中,“帝国政府提议,芬兰议会应通过《效忠法案》,以法律形式,庄严确认芬兰对皇帝陛下的忠诚,确认皇帝陛下的最高权威。这不是新要求,是回归初心,是重申七十年前波尔沃的誓言。”
他展开法案草案,开始逐条解读。第一条,效忠宣誓。第二条,承认皇帝权力高于芬兰法律。第三条,芬兰议会通过的法律,如与帝国利益冲突,皇帝有权否决。第四条,芬兰官员就职时需宣誓效忠。第五条……
曼纳海姆听着,手指在座椅扶手上收紧。每一条都在收紧绳索,每一项都在剥夺芬兰残存的自主空间。特别是第三条——皇帝有权否决芬兰议会通过的法律。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芬兰议会通过的任何法律,只要圣彼得堡不喜欢,就可以一纸命令推翻。意味着芬兰的立法权名存实亡,所谓的自治,变成了一张空头支票。
“这不是法案,是降书。”曼纳海姆身边,老议员科尔霍宁低声说,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这位七十三岁的实业派领袖今天特意穿了最正式的黑色礼服,胸前别着芬兰狮子徽章,但脸色灰败,眼袋深重,像一夜之间又老了十岁。
“我们必须反对。”曼纳海姆也压低声音,“但如果直接反对,会被扣上‘不忠’的帽子。需要策略。”
“你有什么想法?”
曼纳海姆从公文包里抽出几页纸,是他连夜准备的修正案草案。“不直接反对法案本身,而是提出修正案,在条款中加入限制条件。比如,在‘皇帝权力高于芬兰法律’后面,加上‘但皇帝行使此项权力时,应尊重芬兰宪法传统’。在否决权条款中,加入‘需说明理由,并经芬兰议会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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