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一关,里外就成了两个世界。
外头的哭喊、警笛、人声鼎沸,瞬间被掐灭了九成九,只剩下一点极沉闷的、隔着几层棉被似的嗡嗡背景音,不仔细听几乎以为是自己耳鸣。
柳馨瑶陷在柔软得能把人骨头埋进去的真皮座椅里,身子随着车行轻轻晃着。
她没看旁边闭目养神的父亲,纤细的指尖却在身侧那同样柔软滑腻的皮面上,无意识地来回划拉着,划出一道道凌乱细密的痕,又迅速被皮革本身的弹性抚平。
她脸朝着窗外,目光定定的,看着码头上那个人影——杨休,站着没动,在视野里越来越小,最后被一栋灰扑扑的仓库转角,彻底吞没了。
紧随这辆气场沉静的奔驰之后,一辆印着“东海市天一私立医院”几个鎏金大字的大巴,也吭哧吭哧发动了。
杨休收回视线,脸上啥表情也没有。
双手插在裤兜里,默不作声地跟在了前头两人后头。
祁阳正被陈婉茹缠得没法子,一脸又是无奈,嘴角却又忍不住想往上翘的窘迫样。
陈婉茹这姑娘,精力旺得像用不完。
不知她打哪儿又变出个蓬松硕大的粉色,举着,活像举了朵粉云霞,非要往祁阳那件同样沾了海风尘土的夹克上凑,声音脆生生的:“祁阳!你快看!这个!像不像你在岛上那朵云?你说像的那朵!”
夕阳的余晖正好斜过来,给那团蓬松的糖丝镀了层金边,丝丝缕缕,透明似的,随着她手腕轻晃,颤巍巍的,倒真有几分像荒岛傍晚天边那些被烧红了的、懒洋洋的云絮。
少女踮着脚尖,举着“云霞”,原地轻巧地转了个圈。
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子下摆扬起来,扫过了路边蓝花楹树下堆积的、一层淡紫色的落蕊,带起一阵几乎看不见的、带着清苦花香的紫色尘雾。
她那笑声,清亮得跟风铃乱撞似的,满是没被世事磋磨过的鲜活和不管不顾的欢喜,在这码头尚未散尽的悲切、凝重空气里,显得那么扎眼,不合时宜,却又像道蛮横的光,硬要劈开阴霾。
“陈婉茹!”
一个带着明显恼火和威严的声音,猛地从大巴车拉开的车窗里砸了出来。
副院长周海探出大半个身子,花白的头发被海风撩得有点乱,额头上那几道深刻的皱纹,此刻因为板着脸,显得更深了,像刀刻的。
他腕子上那串盘得油光水滑的檀木珠子,因为探身太急,“叩”一声脆响,重重磕在窗框上。
这动静,惊着了不远处电线杆上蹲着的几只灰扑扑的斑鸠,“扑棱棱”一阵乱响,慌慌张张地飞走了。
“还有点规矩没有!大庭广众,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周海努力端着副院长的架子,声音刻意压得沉,“再这么疯疯癫癫,回去就给我滚去急诊科!夜班,连上一月!我看你还疯!”
可他脸上绷得再紧,眼角那几丝细纹,却在不经意间舒展开来,泄露了底细。
劫后余生,看着手下这些年轻崽子还能活蹦乱跳,还能为个嬉闹,他心底深处那根绷了不知多久的弦,其实悄悄松了那么一丝。
活着,喘着气,能听见呵斥,能看见胡闹,这他娘的比啥都强。
车里有人接了话茬,是个同样劫后余生的护士长罗曼曼,声音带着疲惫,却也有笑意:“周院,算啦,孩子们刚捡回条命,高兴一下咋了?您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另一个缩在座位里的中年医生也小声嘀咕:“就是……在岛上那会儿,谁还能想到有今天……”
周海耳朵尖,听见了,回头瞪了那年轻医生一眼,却没真发火,只是哼了一声,把身子缩回车里,对着司机没好气道:“开车!回医院!一堆事儿等着呢!”
陈婉茹被周海一嗓子吼得缩了缩脖子,吐了吐舌头,却还是没放下举着的手,只压低了声音,对着祁阳挤眉弄眼:“看吧,老头子心疼我们呢。”
祁阳哭笑不得,赶紧把她举着糖的手轻轻按下来:“行了,我的小姑奶奶,快上车吧,大家都等着呢。”
陈婉茹这才“哦”了一声,有点不情愿地,最后飞快地把塞进祁阳另一只手里,然后像只轻盈的鹿,三两步跳上了大巴车台阶,还回头冲祁阳招了招手,脸上笑容灿烂得晃眼。
祁阳握着那团温软蓬松的甜意,看了看已经坐上车的陈婉茹,又看了看旁边一直沉默得像块背景板的杨休,叹了口气,对杨休道:“走吧,阿海,我们先回宿舍安顿。”
天一医院的职工宿舍楼,窝在医院后头一条僻静巷子的最深处。
是栋老楼,看模样起码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的产物,外墙贴着早已过时的小块马赛克瓷砖,黄不黄白不白的,很多已经剥落,露出底下灰黑的水泥底色,斑斑驳驳,像生了癞疮。
推开那扇漆皮剥落、略显沉重的单元门,一股子复杂的味儿就混在一起扑上来。
首当其冲还是医院那特有的、淡淡的消毒水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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