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嬷嬷的警告像一层无形的薄冰,覆在茶房日常的热气之上。众人行事越发谨小慎微,连递送茶水的脚步都比往日轻了三分。楚宁明显感觉到,往来茶房领取份例的各宫太监宫女,目光中探究的意味浓了,偶尔几句客套寒暄,也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
这日轮到楚宁负责晚间歇值,照看炉火,预备夜间可能传唤的热水。宫灯将茶房照亮一半,另一半隐在阴影里,只有炉膛内跳跃的火光,映着她沉静的侧脸。
门帘轻响,梁九功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身上带着夜露的寒气。
“梁公公。”楚宁连忙起身。
梁九功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自己在炉边一张矮凳上坐下,伸出微僵的手烤了烤火。“今儿个,太子宫又派人去内务府申领今冬的份例炭,比往年多要了三成。”他声音不高,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内务府那边,按着旧例驳了。”
楚宁默默听着,将炉子上温着的铜壶提起,为梁九功斟了一碗滚热的姜茶。她知道,梁九功不会无缘无故跟她说这些。
“驳是驳了,”梁九功接过茶碗,暖着手,“可太子宫里传话出来,说是今岁东宫修缮,用度大,且太子体恤下人,炭火不足恐生冻馁。话里话外,透着不满。”他啜了一口茶,抬眼看向楚宁,“你可知,内务府为何敢驳太子的面子?”
楚宁心中一紧,低声道:“奴才不知,想来……总是按规矩办事。”
“规矩?”梁九功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宫里规矩大,可规矩是死的。内务府那几个老油子,最是滑头。若没有上面的意思,他们敢?”
上面的意思?楚宁立刻想到了康熙。是康熙默许甚至示意内务府限制东宫用度?这释放的信号,可就严重了。联想到之前茶房贡茶份额的争执,这似乎不是孤立事件。
“万岁爷近日,常翻阅康熙二十九年、三十年的起居注和户部旧档。”梁九功话锋一转,像是闲谈,“尤其关注当年平定噶尔丹时,军费筹措与后方供应的细节。”
楚宁立刻明白了。康熙二十九年,康熙首次亲征噶尔丹,太子胤礽时年十六岁,奉命留京监国。那是太子第一次独立处理重大国事,也是对其能力的第一次重大考验。康熙此刻翻阅旧档,是在回顾,还是在比对什么?
“太子当年监国,可还稳妥?”楚宁试探着问了一句,话出口又觉僭越,连忙补充,“奴才只是想着,万岁爷既看旧档,想必是念及往事。”
梁九功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追究,只淡淡道:“当年之事,自有公论。只是如今……北边罗刹人蠢蠢欲动,西北准部也不甚安宁,军费开支,户部年年叫苦。”他顿了顿,“当家方知柴米贵。万岁爷的心思,重着呢。”
话说到这里,已然足够明白。康熙是在对比,是在考量。对比当年太子的表现与如今东宫的开销诉求,考量的是治国理政的才能与是否体恤时艰的品性。太子近来在财政用度上的“不克制”,显然引起了康熙的不满和警觉。
楚宁感到一阵寒意。九龙夺嫡的漫长前奏,难道就从这些看似细枝末节的用度争执、旧档回顾中,悄然开始了?
又过了两日,午后,楚宁正在涵今斋整理那些被她归为“无用杂书”的册簿,包括那本记载了慈宁宫神秘陶罐的蓝布笔记。她已打定主意,下次梁九功来,便将这摞书交出去,不留隐患。
正整理间,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面生的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乌苏里姑娘,快!万岁爷传你即刻去南书房!”
南书房?那是康熙日常召见大臣、处理机要政务之所,等闲宫人不得靠近。楚宁心头一突,不敢耽搁,立刻放下手中书册,随小太监匆匆而去。
南书房外戒备森严,气氛凝重。梁九功候在门外,见她来了,低声道:“进去后,万岁爷问什么,答什么,眼睛只看该看的地方。”
楚宁定了定神,随梁九功入内。南书房比涵今斋更显肃穆,紫檀木大案上堆着更高的奏章,墙上挂着巨幅的《皇舆全览图》。康熙正站在地图前,背对着门口,身旁还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身着亲王补服、面容清癯的老者,楚宁认得是裕亲王福全;另一个,竟是四阿哥胤禛。
“奴才叩见皇上,叩见裕亲王,四阿哥。”楚宁依礼跪拜。
“起来吧。”康熙转过身,神色平静,但眉宇间凝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郁。“乌苏里氏,朕记得你整理舆图有些章法。近前来看。”
楚宁起身,垂首走到地图侧下方,不敢与裕亲王和胤禛的目光接触。
康熙手指点向地图上黑龙江流域一片广阔区域:“此片地域,前朝舆图与近年新测之图,在支流水系、山脉走向上,颇有出入。尤其是精奇里江、牛满河一带。”他示意梁九功将两幅大小不一、新旧不同的地图在旁侧案几上铺开,“你来看看,差异在何处,可能看出哪些是实地勘误,哪些是绘制疏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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