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没有立刻掩埋,而是走向远处的野地。
晨露未曦,几丛野花在废墟边缘倔强地绽放着。纤细的茎秆顶着小小的、淡紫色的花朵,花瓣上凝着晶莹的露珠,在惨白的晨光里,脆弱得令人心碎。韩斌沉默地采下几朵,小心地拢成一束。
回到小女孩的坑边,他俯身,将这束带着露水和泥土芬芳的野花,轻轻地、放在了小女孩交叠于胸前的小手上。淡紫色的花瓣,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庞,形成一种凄绝到令人窒息的对比。
做完这一切,韩斌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开始将挖出的泥土,一捧一捧地回填到每一个坑中。动作依旧缓慢、轻柔,仿佛不是在掩埋尸体,而是在为沉睡的亲人掖好被角。当泥土最终覆盖了小女孩的脸庞,覆盖了那束小小的野花,韩斌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所有的坑都被填平了,没有坟包,没有标记,只有一片新翻的、沉默的泥土。
韩斌走到这片新土前,寻了些枯枝败叶,堆起一个小小的柴堆。他从怀中摸出守拙先生塞给他的那张朱砂“护心符”——符纸边缘已经有些磨损。他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却纯粹的金色浩然气,轻轻一搓。
嗤!
符纸无火自燃,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带着朱砂特有的微苦气息。他将燃烧的符纸投入柴堆。
干燥的枯枝迅速被点燃,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贪婪地吞噬着柴薪,发出噼啪的轻响。火焰起初很小,渐渐升腾起来,火舌舔舐着清冷的空气,带来一丝扭曲视线的热浪。
韩斌静静地站在火堆前。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沾满污垢、疲惫不堪的脸庞,照亮了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绝望与空洞。火焰的光芒在他脸上明灭不定,勾勒出深刻的阴影,仿佛他整个人也正在这火光中无声地焚烧、坍塌。脖颈处的太极图纹路在火光下若隐若现,灼烫感依旧,却再也无法调和灵魂深处那场早已熄灭的风暴。
火焰越烧越旺,吞噬着柴堆,也仿佛在吞噬着昨夜的血腥、罪恶与无尽的悲凉。焦糊的气味混合着泥土的气息弥漫开来。
韩斌后退一步,站定。面对着这片新坟和熊熊燃烧的火堆,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屈膝跪了下来。
没有言语,没有祷告。他双手撑在冰冷湿润的泥土上,额头深深地抵向大地。
一叩首。
泥土的冰冷透过额头的皮肤,直抵灵魂深处。昨夜那声清脆的“咔嚓”仿佛又在耳边炸响。
二叩首。
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如同无数细小的鞭子抽打在心上。小女孩最后那凝固着恐惧的茫然眼神,在火光中无比清晰。
三叩首。
额头紧贴着大地,仿佛要汲取大地的冰冷来冻结心中那滔天的苦海。儒家的浩然,墨家的秩序,阴阳的调和,圣坟的薪火…所有支撑他的力量,都在昨夜那场人性与邪祟交织的炼狱中,止不住的颤抖。
三个头磕完,他依旧保持着额头触地的姿势,久久没有起身。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压抑的呜咽被死死堵在喉咙里,只有滚烫的液体,终于决堤般汹涌而出,无声地砸落在冰冷的泥土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直起身,脸上泪痕未干,混杂着泥土和血污,一片狼藉。眼神却是一片死寂的漠然,如同被冰封的深潭。
他站起身,没有再回头看那片新坟和燃烧的余烬。他走到那杆沾满泥血的银枪“解惑”旁,弯腰,将它拾起。冰冷的枪杆入手,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昨夜所有的杀戮与罪孽。
他扛起银枪,迈开脚步,朝着玉城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步伐沉重而缓慢,踏在焦黑的土地上,留下一个个清晰的、沾着血泥的脚印。
初升的朝阳将他的身影在废墟上拉得很长很长,显得格外孤独而疲惫。
走着,走着。
一滴滴滚烫的清泪,再次无声地从他冰冷麻木的脸颊滑落。它们挣脱了眼眶的束缚,划过布满污垢的皮肤,在晨风中变得冰凉,最终坠落,砸在脚下这片饱浸了血泪、污秽与绝望的土地上。
啪嗒。
啪嗒。
如同心碎的回响,伴随着他沉重而孤独的脚步,一路延伸,指向那座同样笼罩在未知阴霾中的城池。银枪“解惑”的枪尖,在晨光中微微低垂,指向大地,仿佛一个沉重的问号,也像一个无声的句点。
韩斌拖着脚步,扛着那杆沉甸甸的银枪“解惑”,每一步都像是踏在烧红的烙铁上。脚下的黄土路蜿蜒向前,延伸向地平线尽头那座熟悉又陌生的城池轮廓。昨夜的腥风血雨、绝望的哭喊、骨骼碎裂的脆响、火焰吞噬尸骸的噼啪声……如同跗骨之蛆,在他脑海深处反复回响、撕扯。脖颈处的太极图纹路沉寂着,左眼的赤红与右眼的墨色也如死灰般敛去了所有光华,仿佛连同他的一部分灵魂,都彻底湮灭在了那片被血与火浸透的土地上。他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生气的行尸,只剩下麻木的躯壳在机械地前行,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沾满泥泞与无形血污的沉重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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