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这话,若是澜今日轻易便被哪个永州的俊彦绊住脚,轻易改变了既定的行程,恐怕反倒要让外祖母,忧心澜识人不明,易为外物所惑了吧?”
祖孙俩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谁也没有移开。
嘉庆的眼底深处,有什么更幽深复杂的东西在沉淀,缓缓向前踱了两步,离郁澜更近了些。
“你父亲在凉州那边,近几月走的棋路,动静不小。端王府扎在凉州多年,视其为自家药圃的几处人马根基,被你父亲以雷霆手段削去了羽翼,折损了首脑。凉州府衙的邸报轻飘飘几行字,在端王府眼中,怕是字字都浸透血味。”
“这般撕破脸皮的举动,端王府那边,怕已将你父亲郁承年的名字,用朱笔蘸着心头血,狠狠刻入了生死簿的首页。”
风不知何时停了。
寂静的空气里弥漫着古柏特有的清冽气息。
郁澜微微垂首,理着刚才拂过花瓣后略有一丝褶皱的袖口,动作细致而缓慢。
“削去的羽翼已成过往。但凉州偌大,不会只剩枯枝。余下那最终得利的一方,既非天生就姓‘郁’,也未必只能改姓‘裴’。”
她终于抬起头,迎上长公主审视的目光,“只要他……余下那位,在执掌凉州大权之后,依旧乐于替端王府敞开方便之门,持续输送端王府所需的‘凉州之利’。只要他这条输血管道畅行无阻,王爷即便心痛那些损失的手下,却未必真到非要不死不休的地步。”
这番话,冷静得像是在解剖一张棋谱。
嘉庆长久地看着她,看着眼前这位容颜盛放愈发光华夺目的外孙女。忽然,那唇角竟极其突兀地向上扯了一下,露出一丝堪称玩味的笑意。
“呵……谋划凉州格局,为你父亲在西北拓开生路。这话,我信。阿澜,你当真只为郁家?只为那个郁承年铺路搭桥?还是存了旁的心思,借这股凉州的风,隔山打牛,给那位搅得你心神不宁的端王世子裴戬,也添些天大的麻烦?”
正院暖阁里,侍女无声地奉上一套甜白瓷的薄胎玉壁茶具。
上等的檀香木炭在红泥小火炉里烧得正旺,炉上新煮的山泉水咕嘟嘟滚沸起来。
乳白色的水汽汹涌升腾,氤氲漫开,瞬间模糊了郁澜站在桌案旁一半的清丽侧脸。
水汽缭绕中,郁澜伸出手,执起那把精巧的玉壶提梁。壶中澄澈的沸水被稳稳注入温过的杯中。滚烫的水线冲击着青瓷杯壁,发出清脆悦耳的撞击声。
“外祖母说笑了。”她的声音清晰平稳,不起一丝波澜,“澜儿此心,惟愿为父亲谋一条不必时刻担心暗箭的生路而已。”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长窗斜斜地落进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光斑。
初秋的风已经带了些凉意,卷动着窗边轻薄的纱幔。
嘉庆长公主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目光落在对面端坐的少女身上,眼神复杂而深远。
“记得你刚来永州那会儿,”长公主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久远回忆的恍惚,“小嘴儿甜得跟抹了蜜似的,见天儿追着我喊‘外祖母’。”
她微微顿了一下,嘴角试图牵起一个笑容,那笑意却只停留在表面,未曾真正抵达眼底,“现在变得生分了。我知道。”
郁澜静静地坐着,白皙的手指交叠放在膝上,一身淡青色的衣裙衬得她气质越发清冷疏离。
她没有回避长公主的目光,只是抬起眼帘,眼神清澈而平静:“亲近无间,与诚心敬重,本是不同的。”
长公主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她移开目光,望着窗外庭院里一株已经有些凋零的秋海棠,沉默了更长时间。
花厅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
“澜儿,”长公主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许多,“这些日子,我时常在想一件事。”
郁澜的目光落在她皱纹已然深刻的脸上。
“若当初,庆王没有写信给我,没有那些提醒和庇护,若没有他这份兜底,在你身上,在你和端王府可能的关联上,看到巨大利益时……”
她缓缓转过头,重新看向郁澜:“我这颗浸在权欲里几十年的心,还能不能把持得住?还会不会为了公主府的兴盛,再顺手利用你一回?比如,设计你和裴世子?”
她问出口,却又像是早已知道答案,眼底浮起一丝自嘲的苦涩:“我不知道。澜儿,我真的不知道。”
花厅里落针可闻。
长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世间的路,人心险恶难测,包括我自己。你母亲当年离开,我总以为是为她好,以为替她选的路最稳当、最光明,何尝不带着公主府的筹谋和私心?我疼爱你,怜惜你,真心实意。但若真到了需要抉择的时候,在我内心深处,公主府的地位,这百年基业的分量,恐怕,总会更重一些。无论是对你母亲,还是对你。”
她放下那杯冷掉的茶,瓷器底座触碰红木桌面,发出清脆而沉重的一声“咔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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