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寒风卷着碎雪,如同无数细针,扎在龙城的石墙上,发出“簌簌”的声响,仿佛要穿透厚重的岩壁,刺入每一个角落。连日来,阳歌几乎没有片刻停歇——巡视北境堡寨的防御工事,与巫、绘连夜商议应对鬼方的策略,处理秘藏阁失火后的清查与典籍修复事宜,还要协调各部落的粮食物资调配……这一切如同无形的巨石,终于压垮了他看似坚韧的身躯。在一次冒雪视察新建的“安澜堡”选址归来后,他病倒了。
并非凶险的急症,却是长久以来积劳成疾的总爆发。高热如同附骨之疽,让他浑身滚烫,意识时常陷入混沌;深度的疲惫则像潮水,将他困在病榻上,连抬手都显得格外吃力。
龙城核心区域那间属于定澜王的石室,此刻被浓重的草药味弥漫。玥刚刚更换过药汤,陶碗里还冒着袅袅热气,苦涩的药香与石室内常年不散的松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沉闷而压抑的气息。油灯的光芒跳跃着,将阳歌略显苍老和消瘦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往日里锐利如鹰隼的眼神,此刻也蒙上了一层难以掩饰的倦怠,眼窝深陷,颧骨微微凸起,连唇边的胡茬都透着几分萧索。
勐静立在榻前,一身玄色劲装还带着北境的风霜——他刚从拒马堡赶回,盔甲的缝隙里甚至还沾着未融化的雪粒。这些年在军旅与政务中打磨,他脸上的青涩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与年龄不太相符的沉稳,眉宇间藏着果决,眼神里透着担当。看着父亲病弱的模样,他心中五味杂陈,有难以言说的担忧,有发自肺腑的心疼,更有一股沉甸甸的压力感,如同北境的山峦,无声地压了下来。
阳歌微微抬手,枯瘦的手指在空气中顿了顿,示意勐靠近些坐下。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却依旧保持着难得的清醒:“北境……鬼方的动向,可有……新消息?”即便卧病在床,他最牵挂的,仍是那迫在眉睫的巨大威胁,那悬在汉部头顶的利剑。
勐连忙上前一步,在榻边的石凳上坐下,身体微微前倾,恭敬地禀报:“如石大人派出的‘北风’小队已冒险深入狼居胥山以北,传回了零星信息。鬼方主力似乎在山南的丰茂草场暂时停下了南下的步伐,看情形,像是在消化吞并的天狼残部——他们收拢了不少天狼的老弱,似乎在充当劳力或……祭品。也可能是在适应南方稍暖的气候,毕竟北境冰原与我们这边的温差极大。”
他顿了顿,语气凝重了几分:“不过他们的游骑四出,活动范围极广,西至黑水河畔,东至雾灵山麓,与天狼残存的小股势力、还有那些被他们驱赶的流亡小部落冲突不断,厮杀从未停歇。目前来看,我们的堡寨防线压力稍减,但坚骨将军已下令,各堡寨依旧保持最高戒备,绝不敢有丝毫松懈。”
阳歌静静听着,听到“祭品”二字时,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忍不住咳嗽起来,胸腔里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风箱在拉动。勐连忙上前,轻拍他的后背,递过一旁的水囊。阳歌喝了两口温水,气息才稍稍平复,缓缓道:“停下……未必是好事。猛兽饱食之后,要么沉沉睡去,要么……会积蓄力量,进行更凶猛的狩猎。对鬼方,始终……不可掉以轻心。”他的目光转向勐,带着审视与期许,“安澜堡……筹备得如何了?”
“选址已定在濡水南岸的向阳坡,那里地势开阔,土壤肥沃,且有天然的石崖可依托。首批自愿迁徙的黑石、鹿丘两族族民三百余人已抵达,正在搭建临时的土坯屋,开垦冻土。”勐回答得条理清晰,细节分明,“虽然天寒地冻,开垦极为艰难,每日都有人冻伤,但众人都清楚,这是为了给部落留一条后路,士气尚可。只是……粮食物资的转运,仍显吃力,濡水河部分河段结冰,船只难行,全靠人力畜力搬运,损耗不小。”
阳歌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儿子对政务的熟悉程度,已远超他的预期。但这丝欣慰很快被更深的忧虑覆盖,他沉默了片刻,目光透过跳动的灯火,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石壁,望向了那片被乌云笼罩的、不可知的未来:“勐啊……你可知,我汉部如今,如同行走在万丈深渊边缘的细索之上。北有鬼方巨兽环伺,西有亳邦虎视眈眈——他们虽暂未动兵,却在暗中联络被我们击败的天狼余孽,觊觎之心昭然若揭;内有瘟疫的余波未平,不少部落还未恢复元气,而秘藏阁之事,更暴露了新旧族群间的裂痕……”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勐从未感受过的、深沉的疲惫,甚至还有一丝近乎无奈的沉重:“有时候,我也会想……我们做的这一切,筑城、耕田、造字、立法……在这浩瀚天地、无常劫难面前,是否……太过渺小,不过是徒劳无功?”
勐心中一震。他从未听过父亲流露出如此软弱的情绪。在他的记忆里,父亲永远是那个在绝境中带领众人劈开迷雾、开辟生路的定澜王——洪水滔天时,是父亲第一个跳进冰冷的河水筑堤;瘟疫肆虐时,是父亲顶住压力推行隔离与新药;外敌入侵时,是父亲身先士卒守住城门……父亲的目光永远深远,意志如铁,仿佛没有什么能压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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