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的盛夏,本该是万物疯长、生机最为炽烈的时节。田畴间的粟苗应已没膝,桑林里的叶片肥厚得能滴出油来,就连城墙根下的野草,也该是蓊蓊郁郁的一片。然而,这一年的酷热却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粘滞与沉闷。天空不是记忆里那种澄澈高远的蓝,而是一种泛着灰白的、令人透不过气的颜色,仿佛一块巨大的、未经漂洗的脏布笼罩四野。太阳躲在稀薄的云层之后,将毒辣的光线模糊地投射下来,无力地炙烤着大地,蒸腾起土壤里最后一丝可怜的水汽,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倦怠的味道。风也停了,连平日里最聒噪、最能宣示夏日存在的蝉鸣,此刻都显得有气无力,断断续续,仿佛被这沉重得如同实质的空气扼住了喉咙,只能发出微弱的、垂死般的哀鸣。
最先察觉到这天地间微妙失衡的,永远是那些与土地、与自然韵律血脉相连的生灵。龙城内外,家养的看门犬不再慵懒地趴伏在门廊下的阴凉处吐着舌头,而是变得焦躁不安,它们拖着锁链,在有限的范围内不停地徘徊、转圈,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充满警告意味的呜咽,甚至时不时突然炸起毛发,对着空无一物的墙角、地缝或者某个固定的方向,发出持续而狂乱的吠叫,那声音里浸透着一种原始的、无法言说的恐惧。圈里的猪羊也失去了往日的温顺,它们躁动地相互冲撞,用身体拱动着围栏,拒绝进食槽里平日争抢的泔水与草料,眼中闪烁着惊惶的光。更有那世代居住于此、经验老到的农人,在清晨打水时,愕然发现村头那口滋养了祖孙三代、从未出过差错的老井,井水莫名变得浑浊,带着一股浓重的、前所未见的土腥气,水位也诡异地忽高忽低,仿佛地底有什么巨物在不安地呼吸。
“地龙……地龙要翻身了……”一些须发皆白、脸上刻满了岁月与风霜痕迹的老人,拄着拐杖,站在自家院中,仰头望着那异样的、死气沉沉的天空,再低头看看躁动不安的牲畜,浑浊的眼中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深切入骨的恐惧。他们颤抖着嘴唇,喃喃重复着祖先口耳相传下来的、关于大地震怒的古老谚语和禁忌。无需商议,一种默契的恐慌在老人们之间传递,他们开始默默地、固执地将家中那些易碎的陶罐、瓦瓮,以及为数不多的珍贵物什,一件件搬到屋外相对开阔的空地上,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进行某种无声的仪式。他们的沉默与行动,比任何言语都更能拨动年轻人紧绷的心弦。
然而,这种源于千百年生存经验积累的、模糊的预感,并未在更广阔的范围引起足够的警惕与重视。龙城,这座日益庞大的都城,依旧在按照自己惯性般的节奏运转着。工坊区内,冶炼炉火未曾停歇,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与拉动风箱的呼呼声交织成一片;市集里,商贩们依旧在卖力地吆喝,主妇们为了几文钱的差价与菜贩争得面红耳赤,空气中混杂着瓜果、生肉、汗水和尘土的气息;校场之上,兵士们喊着号子,照常进行着枯燥而必要的操练,汗水浸湿了他们厚重的号衣。生活表面的喧嚣,暂时掩盖了那潜藏在深处、日益滋长的不安。
直到那个令人永生难忘的、天空依旧被灰白笼罩的下午。
起初,只是一阵极其轻微的、若有若无的震动从地底深处传来,仿佛一个沉睡的巨人在遥远的地心翻了个身,那动静微弱得只让桌上碗盏里静止的清水,漾起了一圈圈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许多人甚至未曾留意,只当是自己劳作久了,一时气血不足引发的短暂头晕。茶馆里,说书先生的故事正讲到精彩处,唾沫横飞;织机前,妇女的手指依旧穿梭如飞。但紧接着,几乎没有任何缓冲,第二波震动悍然来袭!这一次,不再是朦胧的睡意,而是巨兽彻底苏醒后发出的、饱含毁灭意志的咆哮!
“轰——隆隆——!”
整个大地仿佛活了过来,猛地向上剧烈拱起,随即又如同簸箕里的谷物般,疯狂地、毫无规律地左右摇晃、颠簸起来!一阵低沉而恐怖、源自九幽之下的轰鸣声,如同实质的浪潮,从地底奔腾咆哮而出,瞬间吞噬了世间所有的声音——市集的嘈杂、工坊的叮当、孩童的啼哭、所有的交谈与思绪,都被这天地之威蛮横地抹去。
“地动了!快跑啊!房子要塌了!”
不知是谁在极度的惊骇中,发出了第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这声音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积压在所有人心底的恐惧。恐慌如同决堤的洪水,又似最致命的瘟疫,在龙城的每一个角落轰然炸开。
夯土筑成的房屋,尤其是那些为了容纳不断涌入的人口而新建的、工艺尚未完全成熟稳定的民居,在这狂暴到极致的地动山摇中,发出了令人牙酸的、不堪重负的呻吟与断裂声。坚实的墙体上,瞬间布满了迅速蔓延的、蛛网般密集的裂痕,泥块、碎砖和屋顶的茅草如同雨点般簌簌落下。紧接着,在一片撕心裂肺的惊呼、哭喊和绝望的咒骂声中,几处结构最为薄弱的房屋轰然倒塌!沉重的屋梁和夯土墙砸落下来,扬起漫天蔽日的黄色尘土,如同怪兽张开的巨口,瞬间将里面未能及时逃出的人,连同他们惊恐的呼喊与微弱的生机,一同吞噬、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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