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至每天都对相与笑,她知道相与不喜欢情绪化的人。
直到某天相与在实验室说:“你假笑时右嘴角会抽搐0.3毫米。”
她将鲁米诺试剂滴在遂至破皮的指尖:“为什么隐藏伤口?血渍在紫外线下最诚实。”
那夜遂至发烧,相与用酒精棉擦遍她发烫的皮肤。
“37.2℃——你连体温都在表演健康。”
遂至崩溃大哭,相与低头舔掉她的眼泪:“咸的。原来这就是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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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经很深了,法医学大楼三层东侧,只有理化实验室还亮着惨白的灯。遂至坐在实验台前,面前摊开着《法医毒理学》和一本写满密密麻麻批注的笔记本。她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边缘,一道细微的刺痛,指腹上多了个不起眼的小红点。
她下意识地把手指蜷缩进掌心。
实验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相与走了进来。她穿着妥帖的白大褂,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证据袋,里面装着几片看不出原状的织物碎片。她没看遂至,径直走向对面的实验台,打开紫外观察箱,将证据袋放了进去。
空气里只剩下仪器低沉的嗡鸣,还有遂至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声。她深吸一口气,在相与关掉紫外箱转身的瞬间,抬起脸,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眉眼弯弯,声音清脆:“相与,你还没走啊?都这么晚了。”
相与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遂至脸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像结了冰的湖面,清晰地倒映出头顶日光灯的冷光,也倒映着遂至脸上那无懈可击的、阳光的笑容。
“你假笑的时候,”相与开口,声线平直,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陈述一个实验观测结果,“右嘴角会向上抽搐大约0.3毫米。”
遂至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动了一下,那精心维持的弧度险些崩塌。她感到一股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她张了张嘴,想用一句玩笑或者娇嗔搪塞过去,像她平时对所有人做的那样,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相与的视线下移,落在遂至还蜷着的手上。她走过来,步伐稳定,没有一丝犹豫。她拿起实验台上那瓶已经配制好的鲁米诺试剂,用滴管吸了一些。
“手。”相与说,不是请求,是指令。
遂至几乎是本能地,慢慢摊开了手掌。那道细小的划伤暴露在灯光下,渗出的血珠已经微微凝固。
透明的鲁米诺试剂滴落在伤口上,带来一丝微凉。相与关掉了实验室顶灯。
黑暗降临的瞬间,遂至指腹上那一点接触了试剂的地方,骤然迸发出醒目的、幽蓝色的荧光。那么小的一道伤口,荧光却异常清晰、刺眼,在绝对的黑暗里,无所遁形,像是在无声地宣告着什么。
相与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很近,依旧没有任何情绪:“看,为什么总要隐藏?无论是血迹,还是别的什么。在鲁米诺面前,它们最诚实。”
灯光重新亮起。遂至猛地收回手,攥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低着头,不敢看相与,脸颊不受控制地发起烧来。那幽蓝色的光斑仿佛还烙在她的视网膜上,灼烧着她。
“我……”她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解释?掩饰?还是继续强撑着笑?所有的预案在相与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都显得苍白可笑。
那天晚上,不知道是因为吹了夜风,还是情绪大起大落的后遗症,遂至真的发起了烧。额头滚烫,四肢却冰凉,脑袋昏沉得像塞了一团湿透的棉花。她挣扎着爬回学校附近租住的小单间,倒在床上,连给自己倒杯水的力气都没有。
混沌中,她好像听到门锁响动。模糊的视线里,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是相与。她怎么有钥匙?遂至已经无力思考。
相与手里拿着药店的塑料袋。她伸手探了探遂至的额头,指尖冰凉,激得遂至微微一颤。
“38.5℃。”相与报出一个数字,从袋子里拿出酒精和棉球。
冰凉的酒精棉擦拭过遂至滚烫的额头、脖颈、腋下。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机械,但很仔细,没有遗漏任何一处散热区域。遂至闭着眼,感受着那短暂的清凉,意识在灼热和清凉的交界处浮沉。
“你在发烧,”相与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清晰地敲打在她的耳膜上,“连体温,都在努力表演健康吗?”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遂至一直苦苦支撑的、鼓胀的气球。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持,在那幽蓝色的荧光下,在这句平静的陈述中,彻底土崩瓦解。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起初是无声的流淌,很快就变成了压抑不住的呜咽,最后是彻底的、崩溃的嚎啕大哭。她哭得浑身发抖,蜷缩起来,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兽。长久以来积压的孤独、害怕、自卑、渴望被认可又恐惧被看穿的矛盾,在这一刻决堤而出,将她完全淹没。她不再去管相与会怎么想,会不会厌恶,她只是控制不住地哭着,仿佛要把心肺都哭出来。
相与就站在床边,安静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被打动的神色,既没有安慰,也没有不耐烦。
直到遂至的哭声渐渐变成低弱的抽噎,力气耗尽,只剩下肩膀还在轻微地耸动。
相与俯下身。
她伸出食指,轻轻揩去遂至脸颊上残留的一滴泪珠。然后,在遂至茫然、泪眼模糊的注视下,她将沾着泪水的指尖,递到唇边,用舌尖极快地碰了一下。
遂至愣住了,连抽噎都忘了。
相与微微蹙眉,像是在分析某种未知的化学样品,然后给出了她的检测报告:
“咸的。”
她看着遂至红肿的双眼,那双总是冰封着的眸子里,似乎有某种极其细微的东西闪动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原来,”她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遂至宣告一个新发现,“这就是‘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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