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
不是寻常的,缺乏声音的寂静。而是一种被抽空了某种本质后的,空洞的死寂。
藻荇站在医疗观察室的中央,怀里是乱鸣彻底松弛下来的、带着余温的身体。她的手臂僵硬,大脑像是被强行格式化的硬盘,只剩下大片刺眼的白噪音和零星无法读取的碎片。窗外,那条由整个银河坍缩而成的、散发着幽蓝荧光的浩瀚河流,正以一种超越物理规律的方式静谧流淌,光芒映亮了她毫无血色的脸,也映亮了乱鸣唇角那抹凝固的、满足而凄然的微笑。
“忘了我也好,至少……”
“……你看,像不像……你名字的由来?”
那句话,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颗石子,在她空茫的意识里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名字的由来?水中藻荇交横……是了,她的名字,源于那篇古老的散文,月下松柏影,水中藻荇交横。
这念头一闪而过的瞬间,仿佛某种闸门被强行冲开。
无数画面、声音、触感、气味……被撕裂的、模糊的、却带着尖锐痛感的记忆碎片,如同宇宙大爆炸初期的物质喷流,轰然涌入她几乎停滞的思维。
——乱鸣咳着血,在观察窗上画下那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她亮得惊人的眼睛,带着气声问:“物理学家都像你这么浪漫吗?”
——深夜实验室里,共享一杯咖啡时,对方指尖的温度。
——雨夜,高烧中紧紧抓住她手腕的、滚烫的触感,和那句迷糊的“别走”。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带着绝望和确认意味的亲吻,唇瓣相贴时的颤抖与咸涩。
——一次又一次启动装置时,对方眼中逐渐加深的茫然与疏离。
——最后那个拥抱,轻得像羽毛,却重得像整个坍缩的银河。
“啊……”
一声短促的、被扼在喉咙里的痛呼逸出藻荇的唇瓣。她猛地收紧手臂,将怀里已然失去意识的躯体更深地嵌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按回自己的骨血里。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住、拧绞,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那些被时空抹除、被她亲手献祭的记忆,此刻化作了亿万根淬毒的针,反复穿刺着她每一寸神经。
她想起来了。
全部。
她记起了自己疯狂的誓言,记起了那逆转时间的公式,记起了那残酷的等价交换——以她们相爱的证明,换取乱鸣生存的秒秒厘厘。
她成功了。她用她们的爱情,从死神手里,抢回了乱鸣的物理生命。
她也失败了。她失去了乱鸣,在某种意义上,比死亡更彻底的失去。
藻荇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砸在乱鸣冰冷的脸颊上,又滑落下去。她没有发出哭声,只是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口腔里弥漫开铁锈般的血腥味。巨大的悲恸和荒谬感几乎将她撕裂。她,一个毕生追求理性与秩序的物理学家,最终用最极致的理性,完成了一场最彻底的自我毁灭。
窗外的荧光之河依旧无声流淌,那幽蓝的光芒,曾经是她实验成功的标志,此刻却像一道巨大的、嘲讽的伤疤,刻在宇宙的背景之上,是她支付的所有代价的具象化证明。
她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直到双腿麻木,直到怀中的躯体温度渐渐流失到与室温一致。她终于动了动,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乱鸣平放在医疗床上,拉过白色的无菌单,盖过了那张曾鲜活明媚、曾充满痛苦、最终归于宁静的脸。
做完这一切,她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观察窗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那条光河。它是什么?是记忆的坟场?还是被扭曲的时空本身?
理性开始一点点回归,尽管带着刻骨的痛楚。她必须弄清楚,这代价的最终形态,这……“奇迹”之后的残局。
她走回主控室,脚步虚浮。控制台上的屏幕依旧亮着,显示着最后一次实验的最终数据流。一切参数正常,能量稳定,目标生命体征——完美。一个健康得不能再健康的生理状态报告。
而与之相关的所有实验日志,关于她与乱鸣互动的记录,关于那些因记忆抹除而连带消失的日常细节,依旧是一片空白,或者变成了无法解析的乱码。
她的个人存储设备里,那些她拼命留下的记录,关于亲吻,关于拥抱,关于琐碎对话的文字和音频,也大多消失了,只剩下一些断断续续的、缺乏上下文的碎片。
代价已支付完毕。交易完成。
藻荇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那双曾经只盛得下公式和星辰的眼睛里,沉淀下了无法磨灭的痛苦与一种近乎冷酷的坚定。
她开始系统地检查整个实验室的状态。能源储备因为最后一次启动和那无法理解的“银河坍缩”现象几乎耗尽,维持生命保障系统的基础能源倒是无忧。粒子对撞机本身结构完好,但核心参数似乎被某种外力干扰过,留下了一些她暂时无法理解的微小畸变。
最让她心惊的是,实验室与外界的所有联络信号,都陷入了一种绝对的死寂。不是中断,不是干扰,而是仿佛……外界本身不存在了。常规频段,紧急备用频道,甚至深空探测网络接口,都没有任何回应。只有监视外部环境的传感器,忠实地反馈着窗外那片取代了熟悉星空的、幽蓝的荧光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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