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更深,露水凝霜。
高云并未回府,而是绕道去了城西的义庄。三具尸体并排停在阴冷的室内,覆着白布,在跳跃的油灯光线下,投出诡谲的阴影。守夜的仵作早已困倦,被高云唤醒时,脸上还带着惺忪睡意。
“高、高主事?您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再验一次。”高云的声音在空旷的义庄里显得格外清晰冰冷,“重点检查口鼻、指甲缝,以及发间,看是否有极细微的香料粉末残留。”
她需要更确凿的证据,将“魂牵”香与这三具尸体,与夕颓,更紧密地联系起来。仅凭记忆中的气味和古籍上的记载,还不够。
仵作不敢怠慢,强打精神,在高云锐利目光的注视下,再次仔细检查。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只有器械偶尔碰撞的轻响和仵作粗重的呼吸声。高云的目光掠过白布下僵硬的轮廓,心中并无恐惧,只有一种抽丝剥茧、追寻真相的冷肃。
“大人!”仵作忽然低呼一声,他用银镊子,极其小心地从第三名死者王禄的指甲缝里,夹出几粒几乎肉眼难辨的、深褐色的微小颗粒,“您看这个!”
高云立刻上前,就着灯光细看。那颗粒比尘埃略大,质地似乎有些粘腻。她取出随身携带的干净白绢,让仵作将颗粒置于其上,然后凑近鼻尖。
一股比之前在布料上嗅到的、更为浓郁纯粹的异香,瞬间钻入鼻腔!清冽、甘甜,带着一种令人头脑微微晕眩的魔力,正是“魂牵”香无疑!这香味比残留的气息更具冲击力,仿佛能直接作用于人的神魂。
“果然……”高云喃喃自语,眼神锐利如刀。死者生前曾剧烈挣扎过?或者,是在被香气迷惑、身不由己的状态下,无意识地抓挠过什么,从而将这东西藏在了指甲里?这无疑是一个重大发现。
她小心包好白绢,藏入怀中最稳妥之处。走出义庄时,东方已现出鱼肚白,清冷的晨风拂面,却吹不散她心头的沉重与疑虑。证据指向夕颓,几乎毋庸置疑。但她为何要杀这三个人?那本《南疆异闻录》中提及的“族裔”、“血脉”,又意味着什么?
高云没有直接去沉鱼阁抓人。她需要更了解她的对手,或者说,这个神秘的嫌疑人。她调动了刑部部分可信的力量,开始暗中调查夕颓的来历。
然而,调查结果却令人意外。夕颓仿佛是四年前凭空出现在京城,然后被沉鱼阁的鸨母收留。她琴棋书画俱佳,尤其一手琵琶动人心魄,很快便声名鹊起。但关于她的籍贯、出身、家人,全都是一片空白。她就像一颗精心打磨后突然呈现于世的明珠,无人知晓她来自何方,前尘如何。
这种刻意的空白,本身就意味着不寻常。
就在高云思索下一步行动时,派去监视沉鱼阁的暗哨回报:夕颓今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时,独自一人从后门离开,衣着朴素,以轻纱覆面,行色匆匆,似乎不欲人知。
高云精神一振。她立刻换上便服,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清晨的京城尚未完全苏醒,街道上只有零星早起的商贩和行人。夕颓显然对京城路径极为熟悉,她并未走繁华大街,而是专挑僻静的小巷穿行,脚步很快,方向明确。
高云远远缀在后面,保持着不会被发现的距离。她看着前方那个纤细而略显单薄的身影,在晨雾中快速移动,心中疑窦丛生。她要去哪里?见什么人?是否与命案有关?
穿过大半个城区,夕颓的目的地竟是一片位于京城边缘的、荒废已久的墓园。这里杂草丛生,碑石倾颓,平日里人迹罕至,只有乌鸦偶尔发出凄厉的啼叫。
高云隐在一棵枯树之后,屏息凝神。
只见夕颓在一座并无墓碑、只鼓起一个小小土包的荒坟前停下。她蹲下身,放下手中提着的一个小小竹篮,从里面取出几样简单的祭品——一些水果,一壶清酒。然后,她点燃了三炷线香。
青烟袅袅升起,在清冷的空气中散开一种悲凉的气息。夕颓并未哭泣,只是静静地跪坐在坟前,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抚摸着那冰凉的土堆,仿佛在抚摸至亲之人的脸庞。
她摘下了覆面的轻纱。晨光熹微中,高云清晰地看到,夕颓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疲惫与空洞。然而,她那双眼眸,在荒冢杂草的映衬下,却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刻骨的恨意、无尽的哀思,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坚毅。
高云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这绝不是一个冷血凶手在作案后该有的神情。这神情背后,必然藏着一段沉重得令人窒息的过往。
夕颓就那样静静地跪坐着,许久许久,直到那三炷香彻底燃尽,化作灰烬。她缓缓起身,重新覆上面纱,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无名的坟茔,然后转身,沿着来路返回,背影在荒凉的墓园中,显得无比孤寂而决绝。
高云没有立刻现身,她依旧隐在树后,目送那个身影消失在晨雾深处。她的目光,转而投向了那座无碑的荒坟。
这里面,埋的是谁?是夕颓的亲人?爱人?与那“魂牵”香,与那三名死者,又有着怎样的关联?
她走到坟前,蹲下身,仔细查看。泥土是旧的,并非新坟。周围打扫得还算干净,显然时常有人来祭拜。除此之外,并无任何标识身份的线索。
高云伸出手指,轻轻捻起一抹坟前的泥土,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她知道,这看似不起眼的土包之下,或许就埋藏着揭开所有谜团的关键。
她没有动这座坟,只是将这里的方位和景象深深印入脑海。起身时,她的眼神已然不同。夕颓不再是卷宗上一个冷冰冰的嫌疑人名字,也不再仅仅是沉鱼阁那个有着特殊眼睛的乐伎。她是一个背负着沉重秘密和深刻伤痛的人。
高云转身离开墓园,步伐坚定。她要去见夕颓,但不是以抓捕的姿态。她要当面问清楚,这无名的坟冢,那诡异的“魂牵”香,以及琉璃巷的三条人命,究竟是怎么回事。
真相,或许比冰冷的案卷记录,要复杂和残酷得多。而那双藏着琥珀光华的眼睛,此刻在她心中,已与这荒冢的凄清,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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