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所来第一次听说“兰溪”这个名字,是在一场当代艺术展开幕式上。
作为新兴策展人,她正为美术馆的新展览奔波。展厅里人声嘈杂,香槟杯碰撞的清脆声响与虚伪的寒暄交织,令她太阳穴隐隐作痛。她溜到露台,掏出皱巴巴的烟盒,却听见角落里两个艺术评论家的对话。
“...那种作品,根本不该放进策展计划。”一个低沉男声说道。
“但她确实特别,‘兰溪三日桃花雨’——连名字都带着一股仙气,人也一样。”另一个女声回应,“听说她拒绝了三家画廊的签约邀请。”
顾所来点燃香烟,深吸一口。兰溪——这个名字在她舌尖无声地滚过,带着莫名的韵律。
“不过是营销手段罢了,‘神秘女艺术家’的人设。”男人嗤笑,“等热度过去,谁还记得那些桃花?”
桃花。顾所来想起今早路过美术馆后院时瞥见的景象——几株桃树在春寒中绽放,粉白花瓣随风飘落,黏在潮湿的泥土上。
她掐灭刚点燃的烟,转身离开露台。外面的喧嚣突然变得令人难以忍受。
·
三天后,顾所来站在郊区一座破旧厂房的铁门前。
春雨初歇,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植物的腥气。门牌号码已经锈蚀难辨,唯有门缝中隐约飘出的桃香,让她确信自己找对了地方。
推开门的一瞬,顾所来怔住了。
偌大的厂房空间里,成千上万片桃花瓣从天花板悬垂而下,以几乎看不见的丝线固定,形成一个巨大的、正在下坠的桃花漩涡。花瓣并非静止,而是在空气流动中极缓慢地旋转,光影在它们之间流淌,恍若凝固的雨。
而在这一片桃花雨的中心,一个女子正赤脚站在木梯上,小心调整着花瓣的角度。
“关门。”女子头也不回地说,声音清冷如溪水,“气流会扰乱它们。”
顾所来轻轻合上门,不敢走得太近,生怕自己的呼吸惊扰了这一方秘境。她安静地看着兰溪工作——她身形纤细,动作却异常稳健,每一次抬手都精准而从容。
“你是第三个这周来找我的策展人。”兰溪从木梯上下来,用布擦手,目光平静地扫过顾所来,“我说过了,我不参加群展。”
“我不是来邀请你参加群展的。”顾所来说,从包里取出一本旧笔记本,翻到其中一页,上面是她手抄的诗句——“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
兰溪的眼神微动。
“我祖母叫张桃花,”顾所来继续说,“她生前最爱这首诗。去年她去世后,我在她的遗物中发现了一本相册,里面全是不同角度的桃花和溪流,有些照片已经发黄,看起来拍了几十年。”
顾所来停顿了一下,注意到兰溪的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
“相册的最后一页,夹着这个地址。”
兰溪走向厂房角落简陋的水槽,洗净手上的花粉。她背对着顾所来,沉默良久。
“你祖母,”她终于开口,“每年桃花盛开的时候都会来这里,坐在那边的椅子上,一看就是一下午。”
顾所来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一把老旧藤椅,椅腿已经有些歪斜。
“她从未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只说自己‘姓张,与桃花有缘’。”兰溪转身,直视顾所来的眼睛,“去年春天她没有来。”
“她病了,很重。”顾所来说,喉头有些发紧。
两人之间只剩下花瓣在空气中微微旋转的细响。
“那么,顾小姐,”兰溪最终打破沉默,“你费尽心思找到这里,是为了完成祖母的遗愿,还是单纯好奇?”
顾所来深吸一口气,桃花的香气充满胸腔。
“我想了解为什么一个老人二十年来坚持来看桃花,而创作这些桃花的艺术家却拒绝向世界展示她的作品。”
兰溪的嘴角牵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你很直接。”
“时间是有限的,美好的事物也是。”顾所来说,“我不喜欢浪费。”
兰溪走向那片桃花雨,伸手轻轻触碰最低处的一簇花瓣,它们随之轻轻颤动。
“这些花瓣,从树上落下后,最多只能保持三天的鲜活。三天后,边缘就会卷曲,颜色开始褪去,生命的光泽消失。”她说,“我每天都要更换新的花瓣,从早到晚,不停不休,只为了维持这一场‘三日桃花雨’。”
她转向顾所来,眼神清澈而坚定:
“这就是我的回答,顾小姐。真正的美是短暂的、即时的,无法被禁锢在任何一场展览、任何一座美术馆里。我的艺术只存在于此刻,此地。”
顾所来环顾这间破旧厂房,看着这场耗费巨大心力却注定短暂存在的桃花雨,突然理解了为什么那么多策展人无功而返。
但她不是那些策展人。
“你说得对,”顾所来向前一步,几片花瓣从她面前缓缓飘落,“美是短暂的。但正因为如此,才更需要被见证,不是吗?”
她打开手机,调出一张照片——是那本相册中的一页,照片上年轻的张桃花站在一条溪流边,身后是繁盛的桃林。
“这是我祖母三十年前在兰溪镇拍的,那里是她的故乡,也是你名字的来源,对吗?”
兰溪凝视着那张照片,眼中闪过一丝顾所来读不懂的情绪。
“你调查我?”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一个与我祖母素未谋面的人,会允许她二十年来你的工作室看花。”
厂房外忽然起了风,从破旧的窗缝中钻入,搅动了静止的花瓣雨。成千上万片桃花开始加速旋转,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粉白色风暴,将两人包围在中心。
在飞舞的花瓣中,顾所来看见兰溪笑了——那是她进门后第一次看见对方真实的笑容,带着些许疲惫,些许无奈,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悲伤。
“素未谋面?”兰溪轻声说,声音几乎被花瓣的簌簌声淹没,“顾所来,你真的了解你的祖母吗?”
一片桃花落在顾所来的肩头,她低头看去,突然不确定自己为何而来——是为了完成祖母未竟的心愿,是为了策展,还是为了眼前这个如桃花雨般转瞬即逝的女子?
窗外,真正的雨开始落下,轻轻敲打着厂房的铁皮屋顶,与室内这场永不停止的桃花雨交织成奇妙的和弦。
顾所来知道,她不会轻易离开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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