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打翻的砚台,浓稠的墨色无声无息地浸润着军营的每一个角落。白日里联谊活动的喧嚣,以及那场发生在彩灯与茶水之间的无声较量,如同退潮般悄然远去,只在心湖深处留下圈圈荡开的涟漪,一时难以平静。
陆景渊的宿舍里,只亮着一盏有些年头的旧台灯,黄铜灯座,绿色玻璃灯罩,在书桌上圈出一片温暖而有限的光域。光线边缘逐渐模糊溃散,与室内渐深的暗角温柔地融为一体,界限不明。
苏星澜蜷在沙发里,像一只收敛了羽翼、暂时栖息的白鸟。她膝上依旧摊着那几张视若珍宝的草稿纸,铅笔却安静地躺在指间,并未滑动。她的目光有些失神,并未聚焦在那些由线条与符号构成的、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世界上,而是虚虚地落在对面书架投下的阴影里,仿佛在消化着什么。从联谊活动归来后,一种微妙的、不同于往常的沉默便笼罩着她。她不似平日那般,能全然迅速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堡垒中,反而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偶尔,那长长的、如同蝶翼般的睫毛会轻轻抬起,澄澈的眸光偷偷地、飞快地睨一眼书桌后端坐如山的陆景渊,那眼神里交织着显而易见的依赖,以及一种懵懂的、正在缓慢生成的思索。陆景渊能清晰地察觉到这份不同,那攥住他衣角的细微触感,似乎还残留着某种执拗的温度与分量,在他素来冷静无波的心湖里,持续地投下一圈圈向外扩散的涟漪。
而他自己的心中,也盘踞着一种陌生而汹涌的情绪。最初的愠怒早已被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坚实的东西取代、覆盖。当她在他构筑的庇护所里安静蜷缩,当她指尖那点微弱的、却不容忽视的牵引力传来时,某种横亘在他与她之间、或者说横亘在他与自己内心之间的清晰界限,便被彻底打破了。一种名为“责任”与“归属”的东西,沉甸甸地、不容置疑地落在他宽厚的肩上,奇异的是,这份重量并未带来负担,反而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他坐在那片暖黄色的光晕下,面前是厚厚一沓亟待批阅的边防报告与下月的训练方案,白纸黑字,逻辑严密,关乎着千里之外的安全与秩序。然而,他那通常如同精密仪器般专注的注意力,此刻却像被无数无形的丝线悄然牵引,一次次不受控制地偏离既定的轨道,掠过灯光边缘那抹静谧得几乎要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她低垂的脖颈,线条优美而脆弱,灯光在她细腻的皮肤上敷了一层柔和的蜜色;偶尔,那浓密的睫毛会无意识地颤动一下,在眼睑下方投下浅浅的、如同水墨画般的影子。屋子里很静,静得能听到自己腕表秒针行走的微弱滴答声,能听到他翻动纸页时发出的沙沙声,更能分辨出她轻浅得几乎与空气融为一体的呼吸声。这种静,与他以往独自面对四壁时的、冰封般的死寂截然不同,这是一种被另一种充盈的、鲜活的、温暖的安宁所充满的静谧,像冬日里烧得正旺的炉火,只散发着光和热,却不发出任何喧哗。
时间在这片静谧中悄然流淌,仿佛沙漏中的细沙,无声无息。不知过了多久,当陆景渊从一份关于边境线上小型摩擦的急电中抬起略显沉重的头颅,伸出带着薄茧的食指与中指,用力揉按着发胀跳动的太阳穴时,他的目光再次习惯性地投向沙发。
那边的动静,已彻底停歇。
苏星澜歪靠在沙发宽大的扶手上,睡着了。那支铅笔不知何时已从她松开的指间滚落,悄无声息地躺在沙发角落的阴影里。那几张宝贝似的草稿纸,一部分还压在她腿下,一部分则散落在她的裙摆和身侧的地面上,像几片失去了方向、暂时栖息的白羽。台灯的光晕仿佛格外偏爱她,温柔而执着地笼罩着她蜷缩的身影,在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敷了一层柔光,所有清醒时偶尔会流露出的疏离感,以及那双清澈眼眸深处时而闪现的、与她年龄不符的锐利审视,此刻都已消散无踪。她的睡颜纯净得如同初雪覆盖的原野,带着一种全然的、不设防的安然,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能让周遭所有潜在的喧嚣,连同他心底最后一丝残留的、因外界干扰而生的烦躁,都悄然沉淀、净化。
陆景渊准备起身的动作停滞了一瞬,仿佛被这画面按下了暂停键。他沉默地将那支造价不菲的钢笔轻轻搁在摊开的文件上,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站直的瞬间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几乎触到略显低矮的天花板,但他却下意识地将所有动作的幅度与声响都收敛到极致,仿佛怕惊扰了一个脆弱而易碎的梦境,一个只存在于这片灯光下的、短暂的桃源。
他迈步走到沙发边,没有立刻动作,只是先蹲下身,使得自己的视线能与她持平。他的目光首先落在那几张散落的草稿纸上,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与如同天书般的符号,代表着她不为人知的过去、她脑海中那个他无法触及的智慧世界。他伸出手,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带着军人特有的稳定,极其小心地、近乎虔诚地将那些纸张一一拾起,动作轻柔地抚平上面因她倚靠而造成的细微褶皱,然后按照某种他自己才懂的顺序,将它们叠放得整整齐齐,郑重地放在茶几一角,仿佛在对待什么绝密的、至关重要的军事文件。做完这一切,仿佛完成了一个必要的仪式,他才将目光完全地、不加掩饰地聚焦在她沉静的睡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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